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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华拳四十八(3)


  屋内居中而坐的责妇是福康安的两个公主嫂嫂。二嫂和嘉公主能说会道,善伺人意,是乾隆的第四女,自幼便甚得乾隆宠爱,没隔数日,乾隆便要召她进宫,说话解闷。她和福康安实虽兄妹,名属君臣,因此福康安见了她也须请安行礼。那老妇年纪不小,容貌仍颇秀丽,是傅恒之妻,福康安的母亲。其余两个妇人一个是福康安的妻子海兰氏,一个是福长安的妻子。

  福康安在西首的椅上坐下,说道:“两位公主和娘这么夜深了,怎地还不安息?”老夫人道:“两位公主听说你有了孩儿,欢熹得了不得,急着要见见。”福康安向海兰氏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那女子是汉人,还没学会礼仪,没敢让她来叩见公主和娘。”和嘉公主笑道:“康老三看中的,还差得了么?我们也不要见那女子,你快叫人领那两个孩儿来瞧瞧。父皇说,过几日叫嫂子带了进宫朝见呢。”

  福康安暗自得意,心想这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儿,皇上见了定然喜爱,命丫环出去吩咐侍从,立即抱两位小公子来见。

  和嘉公主又道:“今儿早我进宫去,母后说康老三做事鬼鬼祟祟,在外边生下了孩儿,几年也不去找回来,把大家瞒得好紧,小心父皇剥你的皮。”福康安笑道:“这两个孩儿的事,也是直到上个月才知道的。”

  说了一会子话,两名奶妈抱了那对双生孩儿进来。福康安命兄弟俩向公主、老太太、太太、婶婶磕头。两个孩儿很听话,虽睡眼惺忪,还是依言行礼。

  众人见这对孩子的模样儿长得竟没半点分别,一般的圆圆脸蛋,眉目清秀,和嘉公主拍手笑道:“康老三,这对孩儿跟你是一个印模子里出来的。你便想赖了不认账,可也赖不掉。”海兰氏对这件事本来甚为恼怒,但这对双生孩儿当真可爱,忍不住搂在怀里,着实亲热。老夫人和公主们各有见面礼品。两个奶妈扶着孩儿,不住愈头谢赏。

  两位公主和海兰氏等说了一会子话,一齐退出。老夫人和福康安带领双生孩儿送公主出门,回来又自坐下。

  老夫人叫过身后丫环,说道:“你去跟马姑娘说,老太太很喜欢这对孩儿,今晚便留他们伴老太太睡,叫马姑娘不用等他两兄弟啦。”那丫环答应了。老夫人拉开桌边抽屉,取出一把镶满了宝石的金壶,放在桌上,说道:“拿这壶参汤去赏给马姑娘,说老太太一定好好照看她孩子,叫她放心!”福康安手中正捧了一碗茶,一听此言,脸色大变,双手一颤,一大片茶永泼了出来,溅在袍上,怔怔地拿着茶碗,良久不语。那丫环捧了金壶,放在一只金漆提盒之中,提着去了。福康安伸起右手,似欲阻拦,但见母亲神色严峻,垂下手便即不动。

  这时两个孩儿倦得要睡,不住口地叫:“妈妈,妈妈,要妈妈。”老夫人道:“好孩子别吵,乖乖地跟着奶奶。奶奶给糖糖、糕糕吃。”两个孩儿哭叫:“不要糖糖、糕糕!不要奶奶!要妈妈!”老夫人脸一沉,挥手命奶妈将孩子带了下去,又使个眼色,众丫环也都退出,屋内只剩下福康安母子二人。

  隔了好一会儿,母子俩始终没交谈半句,老夫人凝望儿子。福康安刼望着别处,不敢和母亲的目光相接。

  过了良久,福康安叹了口长气,说道:“娘,你为什么容不得她?”老夫人道:“那还用问么,这女子是汉人,居心便就叵测。何况又是镖局子出身,使刀抡枪,一身武功。咱们府中有两位公主,怎能和这样的人共居?那一年皇上身历大险,也便是为了个异族的美女,难道你便忘了?让这等毒蛇般的女子处在肘腋之间,咱们都要寝食不安。”

  福康安道:“娘的话自然不错。孩儿初时也没想要接她进府,只是派人去瞧瞧,送她些银两。哪知她竟生下了两个儿子,这是孩儿的亲骨血,那就不同了。”

  老夫人点头道:“你年近四旬,尚无所出,有这两个孩子自然很好。咱们好好抚养两个孩儿长大,日后他们封侯袭爵,一生荣华富贵,他们的母亲也可安心了。”

  福康安沉吟半晌,低声道:“孩儿之意,将那女子送往边郡远地,从此不再见面,那也是了,想不到母亲……”老夫人脸色一沉,说道:“枉为你身居高官,连这中间的利害也想不到。她的亲生孩儿在咱们府中,她岂有不生事端的?这种江湖女子把心一横,什么事也做得出来。”福康安点了点头。老夫人道:“你命人将她丰殓厚葬,也算尽了番心意……”福康安又点了点头,应道:“是!”

  胡斐在窗外越听越心惊,初时尚不明他母子二人话中之意,待听到“丰殓厚葬”四字,一惊非同小可,心道:“原来他母子惩地歹毒,定下阴谋毒计,夺了孩子,竟还要谋死马姑娘。此事紧急异常,片刻延挨不得,乘着他二人毒计尚未发动,须得立即去告知马姑娘,连夜救她出府。”悄悄走出,循原路回向水阁,幸喜夜静人定,园中无人行走,杀死点倒的卫士也尚未为人发觉。

  胡斐走得极快,心中却自踌躇:“马姑娘对这福康安一见钟情,他二人久别重逢,正自情热,怎肯只听了我这番话,便此逃出府去?要怎生说得她相信才好?”

  计较未定,已到水阁之前,见门外已多了四名卫士,心想:“哼,他们已先伏下了人,防她逃走!”当下不敢惊动,绕到阁后,轻身一纵,跃过水阁外的一片池水,见阁中灯火兀自未熄,凑眼过去往窗缝中一望,不由得呆了。

  只见马春花倒在地下,抱着肚子不住呻吟,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带青,服侍她的丫环仆妇一个也不在身边。胡斐登时醒悟:“啊哟,不好!终究来迟了一步!”急忙推窗而入,俯身看时,见她气喘甚急,眼睛通红,如要滴出血来。

  马春花见胡斐过来,断断续续地道:“我……我……肚子痛……韧兄弟……你……”说到一个“你”字,再也无力说下去。胡斐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刚才你吃了什么东西?”马春花眼望茶几上的一把镶满了红蓝宝石的金壶,却说不出话。

  胡斐认得这把金壶,正是福康安的母亲装了参汤,命丫环送给她喝的,心道:“这老妇人心计好毒,她要害死马姑娘,却要留下那两个孩子,是以先将孩子叫去,这才送参汤来。否则马姑娘拿到参汤,知是滋补物品,定会给儿子喝上几口。”又想:“嗯,福康安一见送出参汤,脸色立变,茶水泼在衣襟之上,他当时显然已知参汤之中下了毒,居然并不设法阻止,事后又不来救。他虽非亲手下毒,却也和亲手下毒一般无异。”不禁哺喃道:“好毒辣的心肠!”

  马春花挣扎着道:“你……你……快去报知……福大帅,请大夫,请大夫瞧瞧……”胡斐心道:“要福大帅请大夫,只有再请你多吃些毒药。眼下只有要二妹设法解救。”揭起一块椅披,将那盛过参汤的金壶包了,揣在怀中,听水阁外并无动静,抱起马春花,轻轻从窗中跳出。马春花一惊,叫道:“胡……”胡斐忙伸手按住她嘴,低声道:“别做声,我带你去看医生。”马春花道:“我的孩子……”

  胡斐不及细说,抱着她跃过池塘,正要觅路奔出,忽听得身后衣襟带风,两个人奔了过来,喝道:“什么人?”胡斐向前疾奔,那两人也提气急追。

  胡斐跑得甚快,突然间收住脚步。那两人没料到他会忽地停步,一冲便过了他的身前。胡斐蹿起半空,双腿齐飞,两只脚足尖同时分别踢中两人背心神堂穴。两人哼都没哼一声,扑地便倒。看这两人身上的服色,正是守在水阁外的府中卫士。

  胡斐心想这么一来,形迹已露,顾不到再行掩饰行藏,向府门外直冲出去。但听得府中传呼之声此伏彼起,众卫士大叫:“有刺客,有刺客!”

  他进来之时沿路留心,认明途径,当下仍从鹅卵石的花径奔向小门,翻过粉墙,那辆马车倒仍候在门外。他将马春花放入车中,喝道:“回去。”那车夫已听到府中吵嚷,见胡斐神色有异,待要问个明白,胡斐砰的一掌,将他从座位上击落。

  便在此时,府中已有四五名卫士追到,胡斐提起缰绳,“得”儿一声,赶车便跑,几名卫士追了十余丈没追上,纷叫:“带马,带马。”

  胡斐驱马疾驰,奔出几条街道,但听得蹄声急促,二十余骑先后追来。追兵骑的都是好马,越追越近。胡斐暗暗焦急:“这是天子脚下的京城,可不比寻常,再一闹,便有巡城兵马出动围捕,就算我能脱身,马姑娘却又如何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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