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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北京众武官(2)


  再走出数丈,见林中堆着两座新坟,坟前并无标志,也不知哪一座是徐铮的,哪一座是商宝震的。胡斐心想:“虽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杀丈夫的仇人,但在马姑娘心中,恐怕两人也无多大差别,都是爱着她而她并不爱的人,都是为了她而送命的不幸之人。”想到此处,不由得喟然长叹,于是将秦耐之的说话向程灵素转述了。

  程灵素听了,也黯然叹息,说道:“原来那瘦老头儿是八极拳的掌门人秦耐之。他有个外号,叫做八臂哪咤。这种人在权贵门下做走狗,品格儿很低,咱们今后不用多理他。”胡斐道:“是啊。”

  程灵素道:“马姑娘心中喜欢福公子,徐铮就是活着,也只徒增苦恼。他小小一个倒霉的镖师,怎能跟人家兵部尚书、统兵大元帅相争?”胡斐道:“不错,倒还是死了干净。”在两座坟前拜了几拜,说道:“徐大哥、商公子,你们生前不论和我有恩有怨,死后一笔勾销。马姑娘从此富贵不尽,你们两位死而有知,也不用再记着她了。”

  二人牵了马匹,缓步出林。程灵素道:“大哥,咱们上哪儿去?”胡斐道:“先找到客店,让你安睡半日,再说别的,可别累坏了我的好妹子!”程灵素听他说“我的好妹子”,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转头向他甜甜一笑。

  在前途镇上客店之中,程灵素酣睡半日,醒转时已午后未时。她独自出店,说要去买些物事,回来时手上捧了两个大纸包,笑道:“大哥,你猜我买了些什么?”胡斐见纸上印着“老九福衣庄”的店号,道:“咱们又来黏胡子乔装改扮么?”

  程灵素打开纸包,每一包中都是一件崭新衣衫,一男一女,男装淡青,女装嫩黄,均甚雅致。晚饭后程灵素叫胡斐试穿,衣袖长了两寸,腋底也显得太肥,取出剪刀针线,在灯下给他缝剪修改。

  胡斐道:“二妹,我说咱们得上北京瞧瞧。”程灵素抿嘴一笑,道,“我早知道你要上北京啊,因此买两件好一点儿的衣衫,否则乡下大姑娘进京,不给人笑话么?”胡斐笑道:“你真想得周到。咱两个乡下人便要进京去会会天子脚底下的人物,福大帅这个掌门人大会,说是在中秋节开,咱们去瞧瞧,着看到底有些什么英雄豪杰。”这两句话说得轻描淡写,语意中却自有一股柰气。

  程灵素手中做着针线,说道:“你想福大帅开这个掌门人大会,安着什么心眼儿?”胡斐道:“那自是想网罗人才了,他要天下英雄都投到他庵下。可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却未必会去。”程灵素微笑道:“似你这等少年英雄,便不会去了。”胡斐道:“我算是哪一门子的英雄?我说的是苗人凤这一流的成名人物。”忽地叹了口气,道:“倘若我爹爹在世,到这掌门人大会中去搅他个天翻地覆,那才叫人痛快呢。”

  程灵素道:“你去跟这福大帅捣捣蛋,不也好吗?我瞧还有一个人是必定要去的。”胡斐道:“谁啊?”程灵素微笑道:“这叫做明知故问了。你还是给我爽爽快快地说出来的好。”胡斐早已明白她心意,也不再假装,说道:“她也未必一定去。”顿了一顿,又道:“这位袁姑娘是友是敌,我还弄不明白呢。”程灵素道:“如果每个敌人都送我一只玉凤儿,我倒盼望遍天下都是敌人才好……”

  忽听得窗外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好,我也送你一只!”声音甫毕,嗤的一响,一物射穿窗纸,向程灵素飞来。胡斐拿起桌上程灵素裁衣的竹尺,向那物一舨,击落在桌,左掌挥出,烛火应风而灭。接着听得窗外那人说道:“挑灯夜谈,美得紧哪!”

  胡斐听话声依稀便是袁紫衣的口音,胸口一热,冲口而出:“是袁姑娘么?”却听步声细碎,顷刻间已然远去。

  胡斐打火重点蜡烛,只见程灵素脸色苍白,默不作声。胡斐道:“咱们出去瞧瞧。”程灵素道:“你去瞧吧!”胡斐“嗯”了一声,却不出去,拿起桌上那物看时,却是一粒小小石子,心想:“此人行事神出鬼没,不知何时摄上了我们,我竟毫不知觉。”明知程灵素要心中不快,但忍不住推开窗子,跃出窗外一看,四下里自早无人影。

  他回进房来,搭讪着想说什么话。程灵素道:“已很晚了,大哥,你回房安睡吧!”胡斐道:“我倒不倦。”程灵素道:“我可倦了,明日一早便得赶路呢。”胡斐道:“是。”自行回房。

  这一晚他翻来覆去,总睡不安枕,一时想到袁紫衣,一时想到程灵素,一时却又想到马春花、徐铮和商宝震。直到四更时分,这才嚎蒙昽昽地睡去。

  第二天还未起床,程灵素敲门进来,手中拿着那件新袍子,笑嘻嗜地道:“快起来,外面有好东西等着你。”将袍子放在桌上,翩然出房。

  胡斐翻身坐起,披上身子一试,大小长短,无不合适,心想昨晚我回房之时,她一只袖子也没缝好,看来等我走后,她又缝了多时,于是穿了新衫,走出房来,向程灵素一揖,说道:“多谢二妹。”程灵素道:“多谢什么?人家还给你送了骏马来呢。”

  胡斐一惊,道:“什么骏马?”走到院子中,只见一匹遍身光洁如雪的白马系在马桩之上,正是昔年在商家堡见到赵半山所骑、后来袁紫衣乘坐的那匹白马。

  程灵素道:“今儿一早我刚起身,店小二便大呼小叫,说大门给小偷儿半夜里打开了,不知给偷了什么东西。但前后一查,非但一物不少,院子里反而多了一匹马。这是缚在马鞍子上的。”说着递过一个小小绡包,上面写着:“胡相公程姑娘同拆。”字迹娟秀。

  胡斐打开绢包,不由得呆了,原来包里又是一只玉凤,竟和先前留赠自己的一模一样,心中立想:“难道我那只竟失落了,还是给她盗了去?”伸手到怀中一摸,触手生温,那玉凤好端端的便在怀中,取出来一看,两只玉凤果然雕球得全然相同,只是一只风头向左,一只向右,显是一对儿。

  绢包中另有一张小小白纸,纸上写道:“马归正主,凤赠侠女。”胡斐又是一呆:“这马又不是我的,怎说得上‘马归正主’?难道要我转还给赵三哥么?”将简帖和玉凤递给程灵素道:“袁姑娘也送了只玉凤给你。”

  程灵素一看简帖上的八字,说道:“我又是什么侠女了?不是给我的。”胡斐道:“包上不明明写着‘程姑娘’?她昨晚又说:‘好,我也送你一只!’”程灵素淡然道:“既是如此,我便收下。这位袁姑娘如此厚爱,我可无以为报了。”

  两人一路北行,途中再没遇上何等异事,袁紫衣也没再现身,但在胡斐和程灵素心中,时时刻刻均有个袁紫衣在。窗下闲谈,窗外便似有袁紫衣在窃听;山道驰骑,山背后便似有袁紫衣尾随。两人都绝口不提她名字,但嘴里越回避,心中越不自禁地要想到她。

  两人均想:“到了北京,总要遇见她了。”有时,盼望快些和她相见;有时,却又盼望跟她越迟相见越好。

  到北京的路程本来很远,两人千里并骑,虽只说些沿途风物。日常琐事,但朝夕共处,互相照顾,良夜清谈,共饮茶酒,未免情深,均觉倘若身边真有这个哥哥妹妹,实是人生之幸。长途跋涉,风霜交侵,程灵素却显得更加憔悴了。

  但是,北京终于到了,胡斐和程灵素并骑进了都门。

  进城门时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隐隐约约间似乎看到一滴泪珠落在地下尘土之中,只是她将头偏着,没能见到她容色。

  胡斐心头一震:“这次到北京来,可来对了吗?”

  其时正当乾隆中叶,升平盛世。京都积储殷富,天下精华,尽汇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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