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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古怪的盗党(2)


  酒饭已罢,胡斐和程灵素到书房休息。但见书房中四壁图书,几列揪怦,架陈瑶琴,甚是雅致。一名书童送上清茶后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二人。

  程灵素笑道:“胡员外,想不到你在这儿做起老爷来啦。”胡斐想想,也不禁失笑,随即皱眉,说道:“我瞧送礼之人,只怕不安好心,但实在猜不出这人是谁?如此做法有甚用意?”程灵素道:“会不会是苗人凤?”胡斐摇头道:“这人虽跟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但我瞧他光明磊落,慷慨豪爽,决不会干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程灵素道:“你助他退敌,又请我给他治好眼睛,他便送你一份厚礼,一来道谢,二来盼望化解怨仇,恐怕倒是一番美意。”胡斐道:“姓胡的岂能瞧在这金银田产份上,忘了父母大仇?不!苗人凤不会如此小觑了我。”程灵素伸伸舌头,道:“倒是我小觑了你啦。”

  两人商量了半日,瞧不出端倪,决意便在此住宿一宵,好歹也要探出点线索。到了晚间,胡斐在后堂大房中安睡,程灵素的闺房却设在花园旁的楼上。胡斐一生之中从未住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屋宇,而这屋宇居然归自己所有,更加匪夷所思。

  他睡到初更时分,轻轻推窗跃出,蹿到屋面,伏低身子四望,见西面后院中灯火未熄,展开轻身功夫,奔了过去。足钩屋檐,一个“倒卷珠帘”,从窗缝中向内张望,见那姓张的滴滴笃笃地打着算盘,正自算账,另一个老家人在旁相陪。那姓张的写几笔账,便跟那家人说几句话,说的都是工薪柴米等等琐事。

  胡斐听了半天,全无头绪,正要回身,忽听得东边屋面上一声轻响。他翻身站直,手握刀柄,见来的却是程灵素。她做个手势,胡斐纵身过去。程灵素悄声道:“我前前后后都瞧过了,没半点溪晓。你看到什么没有?”

  胡斐摇了摇头,再在窗缝中向内张望,见那姓张的从一只大箱中取出一堆黄金元宝,足有六七十锭。他将金锭分批包好,再坐下书写一张张泥金大红纸笺,分别贴在金包之上,胡斐和程灵素遥遥望去,见红笺上分别写的是:“节礼恭呈制军大人”、“节礼恭呈抚台大人”、“节礼恭呈府台大人”等等字样。胡斐轻声说道:“送礼之人结交大官,来头着实不小。咱们明天细细再看,不忙揭穿他。”程灵素道:“是啊,要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两人分别回房,这一晚各自提防,反复思量,都没睡得安稳。

  次晨起身,便有童仆送上参汤、燕窝,跟着是面饺点心,胡斐却另有一壶状元红美酒。胡斐心想:“有程姑娘为伴,谈谈讲讲,倒也颇不寂寞。在这里住着,说得上无忧无虑,快乐逍遥。”见程灵素稍施脂粉,容貌虽不算美,却也颇觉俏丽,突然心中一动:“倘若我娶了她为妻,在这里过些太平日子,那是一生中从未享过的福气。袁姑娘虽比她可爱得多,但她不断跟我作对,显是凤天南这大恶霸的一党。况且第一,她未必肯嫁我。第二,就算嫁了我,整天打打杀杀、吵吵闹闹,而程姑娘却对我那么好,在一起有趣得多。只不过这里的主人结交官府,显非良善之辈,我胡斐难道贪图财富安逸,竟与这等人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蓦地转念:“那姓凤的恶霸杀了钟阿四全家,我若不为钟家伸此大冤,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想到此处,胸间热血沸腾,便向程灵素说道:“咱们这就动身了吧?”程灵素也不问他要到何处,答道:“好,这就动身。”

  两人回进卧室,换了旧时衣服。胡斐对那姓张的商人道:“我们走了!”说了这一句,拔步便走。那姓张的大是错愕,道:“这……这……怎么走得这般快?胡大……胡大爷,小人去备路上使费,您请等一会儿。”待他进去端了一大盘金锭银锭出来,胡程二人早已远去。

  二人跨开大步,向北而行,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市集,一打听,才知昨晚住宿之处叫做义堂镇。胡斐取出银子买了两匹马,两人并骑,一路谈论昨日奇事。

  程灵素道:“咱们白吃白喝,白住白宿,半点也没损了什么。这样说来,那主人似乎并没安着歹么。”胡斐道:“我总觉这件事阴阳怪气,很有点儿邪门。”程灵素笑道:“我倒盼这种邪门事儿多遇上些,外一路上阴阳接气个不停。喂,胡大爷,你到底是去哪里啊?”胡斐道:“我要上北京。你也同去玩玩,好不好?”程灵素笑道:“好是没什么不好,就只怕有些儿不便。”胡斐奇道:“什么不便?”程灵素笑道:“胡大爷去探访那位赠玉凤的姑娘,还得随身带个使唤丫环么?”

  胡斐正色说道:“不,我是去追杀一个仇人。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可是耳目众多,狡猾多智,盼望程姑娘助我一臂之力。”于是将佛山镇上凤天南如何杀害钟阿四全家、如何庙中避雨相遇、如何给他再度逃走等情一一说了。

  程灵素听他说到古庙邂逅、凤天南黑夜兔脱的经过时,言语中有些不尽不实,问道:“那位赠玉凤的姑娘也在古庙之中,是不是啊?”胡斐一怔,心想她聪明之极,反正我也没做亏心之事,不用瞒她,于是索性连如何识得袁紫衣、她如何连夺三派掌门人之位、她如何救助凤天南等情,也从头至尾说了。

  程灵素问道:“这位袁姑娘是个美人儿,是不是?”胡斐微微一怔,脸都红了,说道:“算是很美吧。”程灵素道:“比我这丑丫头好看得多,是不是?”

  胡斐没防到她竟会如此单刀直人地询问,不由得颇是尴尬,道:“谁说你是丑丫头了?袁姑娘比你大了几岁,自然生得高大些。”程灵素一笑,说道:“我八岁的时候,拿妈妈的镜子来玩。我姊姊说:‘丑八怪,不用照啦!照来照去还是个丑八怪。’哼!我也不理她,你猜后来怎样?”

  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可别把姊姊毒死了。”说道:“我不知道。”

  程灵素听他语音微颤,脸有异色,猜中了他心思,道:“你怕我毒死姊姊吗?那时我还只八岁呢。嗯,不过第二天,家里的镜子通统不见啦。”胡斐道:“这倒奇了。”

  程灵素道:“一点也不奇,都给我丢到了井里。”顿了一顿,说道:“但我丢完了镜子,随即就明白了。生来是个丑丫头,就算没了镜子,还是丑的。那井里的水面,便是一面圆圆的镜子,把我的模样给照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啊,我真想跳到井里去死了。”说到这里,突然举起鞭子狂抽马膂,向前急奔。

  胡斐纵马跟随,两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路,程灵素才勒住马头。胡斐见她眼圈红红的,显是适才哭过来着,不敢朝她多看,心想:“你虽没袁姑娘美貌,但决不是丑丫头。何况一个人品德第一,才智方是第二,相貌好不好乃是天生,何必因而伤心?你事事聪明,怎么对此便这地看不开?”瞧着她瘦削的侧影,心中大起怜意,说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灵素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胡斐从她侧后望去,见她耳根子和半边脸颊全都红了,说道:“你我都没父母亲人,我想跟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程灵素的脸颊霎时间变为苍白,大声笑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我有这么一位兄长,当真是求之不得呢!”

  胡斐听她语气中含有讥讽之意,不禁颇为狼狠,说道:“我是片真心。”程灵素道:“我难道是假意?”说着跳下马来,在路旁撮土为香,双膝一曲,便跪在地上。胡斐见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两人相对磕头行礼。

  程灵素道:“人人都说八拜之交,咱们得磕足八个头,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两个。”果然多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

  胡斐见她言语行动之中,突然微带狂态,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来,说道:“从今而后,我叫你二妹了。”程灵素道:“对,你是大哥。咱们怎么不立下盟誓,说什么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胡斐道:“结义贵在心盟,说不说都是一样。”程灵素道:“啊,原来如此。”说着跃上了马背,这日直到黄昏,始终没再跟胡斐说话。

  傍晚二人到了安陆,刚驰马进入市口,便有一名店小二走上来牵住马头,说道:“这位是胡大爷吧?请来小店歇马。”胡斐奇道:“你怎知我姓胡?”店小二笑道:“小人在这儿等了半天啦。”在前引路,让着二人进了一家房舍高敞的客店。上房妇只留了一间,于是又开了一间,茶水酒饭也不用吩咐,便流水价送将上来。胡斐问那店小二,是谁叫他这般侍候。那店小二笑道:“义堂镇的胡大爷,谁还能不知道么?”次晨结账,掌柜的连连打躬,说道早已付过了,只肯收胡斐给店伴的几钱银子赏钱。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胡斐和程灵素虽都极有智计,但限于年纪阅历,竟瞧不透这是哪一门子江湖伎俩。

  到第四日动身后,程灵素道:“大哥,我连日留心,咱们前后没人跟随,那必是有人在前途说了你的容貌服色,命人守候。咱们来个乔装改扮,然后从旁察看,说不定便能得悉真相。”胡斐喜道:“此计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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