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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空负安邦志 遂吟去国行(8)


  李岩道:“我不怪闯王疑我。闯王是好人,他信任我,重用我,就算到了今日,他心中对我还是好的。”袁承志道:“那么他为什么要下圣旨杀你?”李岩道:“只有皇帝能下圣旨,他做了皇帝,那就身不由主了。”袁承志摇头道:“我只听说‘人在江湖,身不由主’,做了皇帝,他要干什么就是什么,怎么会身不由主?”李岩道:“做了皇帝,要干什么就是什么,谁也不能违抗。天下就只一个皇帝,他已做了,怕别人来抢他的,只好把能抢他宝座的人都杀了。唐太宗李世民是个大大的好皇帝,他为了做皇帝,把亲哥哥、亲弟弟都杀了。”袁承志道:“是啊,他如不杀哥哥、弟弟,他的哥哥、弟弟就会杀了他,这叫做无可奈何。”李岩点头道:“那就是身不由主了。”

  他斟了两杯酒,和袁承志对饮一杯,说道:“汉高祖杀了大功臣韩信、彭越,人人知道冤枉。他也明明知道韩信、彭越没造反。别的朝代不说了,就说本朝吧,徐达大将军、刘伯温军师、李文忠大将军都是太祖皇帝下毒害死的。本朝开国,论到功劳,以宰相李善长为第一,还不是给杀了。此外功臣大将,给太祖皇帝处死的,诸如冯胜、傅友德、陆仲亨、周德兴、耿炳文、费聚、赵庸、朱亮祖、胡美、黄彬、蓝玉,个个是封王、封公、封侯的立有大大汗马功劳之人。再如你爹爹呢,他功劳还不大吗?下场又如何呢?”袁承志道:“皇帝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以为我爹爹通敌卖国。”李岩摇失道:“不是的。崇祯好像是中了反间计,以为你爹爹通敌卖国。其实崇祯所以要杀你爹爹,是为了你爹爹杀了大将毛文龙。皇帝怕人夺他的权柄,你爹爹杀毛文龙,皇帝对你爹爹就猜忌了,怕他将来兵权在手,抢他的宝座。”

  袁承志惕然心惊,登觉人心之可怕,简直无法想像,问道:“闯王带领天下饿饭的穷人流民起兵,本来要革除前朝弊政,哪知自己做了皇帝,又来干欺压百姓的老一套,大哥,我们都错了么?”李岩摇头道:“闯王也是身不由己,有苦难言。他打天下,是靠了权将军刘宗敏、高必正等等大将军打的,得了天下之后,刘宗敏他们要抢财宝妇女,闯王心中是想禁止的,但他们对闯王说:‘皇帝就让你来做,金子银子和女人,总该分一些给我们吧!’只要一个将军一松,其他全都松了,那也怪不得闯王。其实,自古以来,世上的事都是这样的。说是为百姓出头,自己得了天下,又转头来欺压百姓了。楚霸王说秦始皇虐待百姓,起兵亡秦,但他攻破咸阳之后,大抢大掠,将全城烧得干干净净。汉光武、赵匡胤是好皇帝,他们杀的百姓、屠的城那还少了?”袁承志长叹一声,道:“那么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李岩道:“孟子说要王天下,只有不杀人者能一之。我瞧那是空口说白话,是他老人家的空想罢了。”

  (作者按:在中国所有封建专制时期,转姓换朝,都是“亡,百姓苦;兴,百姓苦!”所谓“吊民伐罪”,最后都变成了“虐民霸财”。那是历史条件使然,所有农民起义,结果都变得与旧王朝并无多大分别。现代有人将李自成写得具有新时代的革命头脑,认为大顺皇朝军纪严肃,秋毫无犯,有无产阶级革命者之风,纯为一厢情愿的幻想,即使其后二百年的太平天国,已受西方开明思想的影响,也做不到此节。武侠小说虽虚构成文,历史背景之大关节却不能任意歪曲。马克思生于一八一八年,死于一八八三年,李自成打进北京是一六四四年,比马克思早了几二百年。那时候李自成不可能有马克思思想。)

  袁承志黯然道:“大哥,要是你做了皇帝,你就要杀我?”李岩道:“决计不会!世上之人,名利权位、金银美女,人人都想要,但孟子所谓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所不同的就是人懂得‘情’与‘义’。我跟你有情有义,做皇帝可享有普天下的财宝美女,我岂能为了做皇帝,舍了我们兄弟的情义。就算有一百个美如天仙的陈圆圆、陈方方,我岂能舍了对你大嫂的情义。”伸出右手,握住红娘子的手腕,突然之间,俯伏在桌上,酒杯倒翻,酒水泼在他身上,李岩却不动弹。

  红娘子和袁承志吃了一惊,忙去相扶,却见李岩已然气绝。原来他左手暗藏匕首,已一刀刺在自己心窝之中。

  红娘子笑道:“好,好!”拔出腰刀,自刎而死。

  袁承志近在身旁,若要阻拦,原可救得,只是他悲痛交集,一时自己也想一死了之,竟无相救之意。霎时之间,耳边似乎响起了当日在北京城中与李岩一同听到的那老盲人的歌声:“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众将见主帅夫妇齐死,营中登时大乱,须臾之间,数万官兵散得干干净净。好在“制军”平时军纪严整,众军官领兵退散,部伍肃然,奉命来攻的闯军顾念同袍义气,也不追杀,抬了李岩夫妇的尸首回去复命。

  袁承志见义兄义嫂惨死,大哭之余,率领众人退入山中,商议行止。众人都说,李自成如此忌刻凉薄,今后也不必跟随他了,山东马谷山中,尚有金蛇营的数千兄弟,须得好好料理,免得给李自成、刘宗敏、高必正等下手扑灭。袁承志心想不错,请崔秋山急乘快马,连夜去山东报讯,请孙仲寿妥为防备,以防李自成派兵偷袭,就如罗汝才、乱世王、革里眼、李岩等自家兄弟,遭了毒手。承志又派洪胜海回去北京,通知程青竹、沙天广、铁罗汉、胡桂南等留京伙伴,南下马谷山归队。崔秋山、洪胜海分别奉命,疾驰而去。

  张朝唐劝袁承志等到泮泥去散心,承志说尚有大事待理,不能离去。张朝唐等三人道谢了回国。次日,袁承志带同青青、何惕守等人,东向山东。青青腿伤渐愈,已不必拄了拐杖行走。

  袁承志身虽东行,一颗心却日日向西,只盼到藏边去会阿九。心想只要不跟青青成亲结为夫妻,去了藏边不再回来便不算相负。与阿九分别多日,思念殊殷,每日里只想到了藏边见到她后,便跟木桑道长整整下一个月棋,他过足了棋瘾,便会有几天不来缠住自已,那时就偷偷带了阿九,深入西藏荒无人迹的高山野岭,从此不回中原,此后师门旧友,一个不见,每日里只和阿九过神仙一般日子,直到老死。在西藏打猎也好,采药也好,总饿不死人。自忖思念阿九,倒不是为了她美貌,只是跟她相处之时,纵然只有一时片刻,心中总是自然而然说不出的欢喜,阿九微微一笑,轻轻一语,自己便回味无穷,高兴上半天,倘能有十天半月的相聚,真想不出日子会过得如何快活,更不用说终身相依,永不分离了。

  一路上神游太虚,尽自做白日好梦。这一日青青忽问:“喂!你笑眯眯的在想什么?这么开心,在想阿九吗?”承志一惊,答道:“不是!我在想那晚在盛京跟玉真子打架,胡桂南偷了他衣裤,他赤身裸体的跟我过招,好不狼狈!”青青扑哧一笑,便不问了。

  袁承志蓦地里心惊:“我极少说谎,却何以要骗她?只因她如知道我在想念阿九,必定会伤心。我若去会阿九,永不回来,她岂不更加伤心?说不定又再跳崖自尽,那可如何是好?李岩大哥说,是人不是禽兽,就是人懂得‘情’和‘义’。他宁可自杀,不肯负了闯王,便是为了情义。青弟对我有情有义,我如待她无情无义,我还算是人吗?今后就算能跟阿九在一起,想到青弟之时,我还会真的快活吗?我能当真忘了青弟,只瞧着阿九她一人吗?”言念及此,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青青笑问:“为什么又摇头了?”承志苦笑,说道:“不成,决计不成!”又想起李岩临终时的说话:“就算有一百个美如天仙的陈圆圆、陈方方,我岂能舍了对你大嫂的情义。”当下心意已决,硬生生地忍住,不去思念阿九。但不禁又想:“阿九说,我如三年不去瞧她,她便落发做尼姑。她又说等我十年,我十年不去,她还是做尼姑。她每天敲木鱼念佛,心中却苦苦的想着我,岂不是苦得很,我岂不是对她不起,岂不是对她无情无义?那我又成为禽兽了?”

  这天在河南道上,各人打尖过后,何惕守对承志道:“师父,混元功的起手功夫,请问怎么练法?”承志道:“这是我华山派的基本功,要禀明你师祖,得他老人家允准之后,方可传你。”何惕守道:“那日你跟那玉真子拼斗,你向左边一溜,忽然转到了右边,机灵之极,那又怎样?”承志道:“这是金蛇郎君的身法,倒可教你。”任由青青、崔希敏等先行,在树林中一块空地之上,传她金蛇掌的身法、掌法。

  何惕守学得高招,只喜得眉开眼笑,乐不可支,说道:“师父,多谢,多谢!真不知怎生报答你才好。师父,你老人家这些日子来老闷闷不乐,为了想念阿九吗?”承志避开话题,说道:“你师父老人家心情不好,是为李岩大哥去世而悲伤。”何惕守道:“那我就没法子了。要是为了阿九,徒儿倒有不少妙法。”承志道:“倒要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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