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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嗟乎兴圣主 亦复苦生民(7)


  只见那桌子有个小孔,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插入小孔,刚刚合式,说道:“那老儿提起筷子,就插进了桌面。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我是不会,可不知你老人家会不会。”崔希敏道:“我不会。”店小二道:“原来你老人家也不会,那也不打紧。老乞婆知道敌他不过,一声不吭,怪眼一翻,就奔了出去。后来那青年相公跟着四个老头子一起走了。原来他们是一路,摆好了阵势对付那叫化婆的。”

  袁承志问道:“他们向哪里去的?”店小二道:“向西南,去良乡。五个人走了不多会儿,叫化婆又回转来,在墙边钉了这两件怪东西,给了我一块银子,叫我好好侍候这两只毒虫,别让人动了。这几日四下大乱,我们掌柜的说要收铺几日,别做生意。老板娘一定不肯,这才开市,倒让我赚了一笔外快……”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下去,袁承志已抢出门去,跃上马背,叫道:“快追!”

  青青自见袁承志把阿九抱回家里,越想越不对,阿九容貌美丽,清秀可爱,己所不及,何况她是公主,自己却是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女,爷爷与父亲都是江湖上匪类邪人,跟她天差地远,袁承志非移情别爱不可。若不是爱上了她,怎会紧紧地抱住了她,轻怜蜜爱,含情脉脉?回到了家里,在众人之前兀自舍不得放手?后来又听人说道,李自成将阿九赐了给袁承志,权将军刘宗敏喝醋,两个人险些儿便在金殿上争风打架。说到动武打架,又有谁打得过他?自然是他争赢了。崇祯是他的杀父大仇,他念念不忘地要报仇,可是阿九只说得一句要他别杀她爹爹,他立刻就乖乖地听话。“我的言语,他几时这么听从了?只有他来骂我,那才是常事。”思前想后,终于硬起心肠离京,心里伤痛异常,决意把母亲骨灰带到华山之巅与父亲骸骨合葬,然后在父母尸骨之旁图个自尽。想到孑然一身,个郎薄幸,落得如此下场,不禁自伤自怜。

  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意与温氏四老及何红药相遇。温方山露了一手内功,何红药自知不敌,径自退开。青青已抱必死之心,倒也并不惊惧,怕的是四老当场把她处死,那么母亲的遗志就不能奉行了。转念之间,计谋已生,走到温方达跟前,施了一礼,叫声:“大爷爷!”然后逐一向其余三老见礼。温氏四老见她坦然不惧,倒也颇出!……夕上青青笑问:“四位爷爷去哪里?”温方达道:“你去哪里?”青青道:“我跟那姓袁的朋友约好了,在这里会面,哪知等到他这时候还没来。”

  四老听得袁承志要来,人人都是心头大震,哪敢再有片刻停留?温方义喝道:“跟我们去。”青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温方义手一伸,已隔衣扣住她手腕,拉出店门,两人共乘一骑。四老尽往荒僻无人之处驰去,眼见离城已远,这才跳下马来。

  温方义把青青一摔,推在地下,骂道:“无耻小贱人,今日叫你撞在我们手里。”

  青青哭道:“四位爷爷,我做错了什么?你们饶了我,我以后都听你们话。”温方义骂道:“你还想活命?”嚓的一声,拔出一柄匕首。青青哭道:“二爷爷,你要杀我么?”温方悟道:“你这叫做该死!”青青道:“三爷爷,我妈是你亲生女儿,我求你一件事。”温方山铁青着脸,说道:“要活命那是休想!”青青哭道:“我死之后,求你送个信给我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独个儿去找宝贝吧,别等我了。”

  四老听到“找宝贝”三字,心中一震,齐声问道:“什么?”青青哭道:“我反正是死,秘密是不能说的。我只求你们送这封信去。”说着从湖色衫子上撕下一块绢片,又从怀里针线包内取出一根针来,刺破手指,点了鲜血,在绢片上写起来。四老不住问她找什么宝贝,她只是不理,写好之后,交给温方山道:“三爷爷,你也不用见他,托人捎去宛平城里刚才咱们相会的那处酒楼,这就得啦!”她虽是做作,但想起袁承志无良,当真流下泪来。

  四老见了她伤心欲绝的神情,确非作伪,一齐围观,只见绢片上写道:“今生不能再见,我父重宝,均蹭予你,请自往挖取,不必等我。青妹泣白。”

  温方义喝道:“什么宝贝?难道你真知道藏宝的所在?”青青哭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我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温方悟道:“呸,压根儿就没什么宝贝。你那死鬼父亲骗了我们一场,现在你又想来搞鬼。”

  青青垂头不语,暗暗伸手入怀,解开了一对翡翠鸳鸯的丝绦。这本是铁箱中之物,当整理珍宝金银之时,她见这对翡翠鸳鸯玉质晶莹,碧绿通透,雕刻精致灵动,就取来系在身上,那是纪念她与袁承志共同得宝之意,十箱珍宝不计其数,也不少了这对小小鸳鸯。她突然站起身来,叫道:“这信送不送也由你们了,这就杀了我吧!”只听丁丁两声清脆之音,一对鸳鸯落在地下。青青俯身要拾,温方悟已抢先捡起。四老数十年为盗,岂有不识宝货之理?见翡翠鸳鸯如此珍异,眼都红了。四人心突突乱跳,齐声喝道:“这是哪里来的?”

  青青含泪不语。温方山道:“你好好说出来,或者就饶了你一条小命。”

  青青道:“就是那批珍宝里的。我和袁大哥照着爹爹留下来的那张地图,挖到了十只铁箱,里面都是珍奇宝物。东西实在太多,带不了,我只捡了这对鸳鸯来玩。我们说好,这次要去全都挖了出来,哪知你们……”说着又哭了起来。

  四老走到一旁,低声商议。温方达道:“看来宝藏之事倒也不假。”温方义道:“逼她领路去取。”三老都点了点头。温方山道:“先骗她说饶命不杀,等找到宝贝,再来好好整治这小贱人。”温方悟道:“我有个主意:咱们掘出了珍宝,就把这小贱人埋在宝窟之中,等那姓袁的小畜生来掘宝,一掘掘到这个死宝贝,岂不是好?”三老同声大笑,都说:“五弟这主意最高。”

  四人商议已毕,兴高采烈地回来威逼青青。青青起先假意不肯,后来装作实在受逼不过,只得说出藏宝之地是在华山之巅。她是要四老带她去华山,找到父亲埋骨的所在,趁他们在荒山中乱挖乱掘之时,自己便可把母亲骨灰和父亲的骸骨合葬一起,然后横剑自刎。不料她这句谎话一说,四老却更深信不疑。当年温氏五老擒住金蛇郎君,他也是将他们带上华山。宝藏没找到,还死了崆峒派的两个同伙,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踪,但他们脑海之中,却已深印了宝物必在华山的念头。当。张春九和那秃头所以上华山来搜索,便也因此。

  当下四老带了青青,连日马不停蹄地赶路,就只怕袁承志追到。

  这日来到山西界内,五人奔驰了一日,已颇为疲累,在一家客店中歇了。温方义人最粗壮,食量最大,连声急叫:“炒菜、筛酒,煮面条儿!”等店伙端了饭菜上来,他就和往常一般,抢先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三老和青青正要跟着动筷,温方义忽从面汤中挑起一物,惊叫一声,登时直僵僵地不动了。四人大惊,看他所挑起的,赫然是一只极大的黑色蜘蛛。温方达一摸兄弟的手,已无脉搏,脸色发黑,鼻孔里也没气了。

  温方悟惊怒交集,抓起店小二往地下猛力摔落,喀喇两声,店小二腿骨立断,晕死了过去。温方山抢出去,一把抓住掌柜的胸口,用筷子挟起蜘蛛,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谋财害命,这是什么?”那掌柜吓得魂飞天外,连声道:“小店……小店是七十多年的老店,厨房最干净不过,怎……怎么有这……这东西……”温方山左手在他面颊上一捏,那掌柜下额跌下,再也合不拢口。温方山筷夹蜘蛛,塞入他口里,片刻之间,那掌柜便即毙命。这时店中已经大乱,温方达右手拿住青青手腕,防她逃走,左手抱起兄弟尸身。方山、方悟两人乒乒乓乓一阵乱打,不分青红皂白,把住客和店伙打死了七八个,随即在客店中放起火来。旁人见他们逞凶,四散逃命。

  三老将温方义的尸身带到野外葬了,又悲痛,又忿怒,猜不透一只蜘蛛怎会如此剧毒。青青见过五毒教的伎俩,寻思:“原来那老乞婆暗中蹑上我们啦。”

  次日四人在客店吃饭,逼着店伙先尝几口,等他无事,这才放胆吃喝。

  行了数日,一晚客店中忽然人声嘈杂,有人大呼偷马。温方悟起身查看,将到马厩时,黑暗中忽然嗤的一声,一股水箭迎面射来。他急缩身闪避,已然不及,登时喷得满脸都是,只觉奇腥刺鼻,知道不妙。他眼睛已经睁不开来,听声辨形,长鞭挥出,把偷施暗袭之人打得背脊折断。另一人喝道:“老儿还要逞凶!”举斧劈来。温方悟长鞭倒转,将那人连人带斧卷起,用力挥出,那人一头撞到墙上,脑浆迸裂。

  温方达、温方山以为区区几个毛贼,兄弟必可料理得了,待得听见温方悟吼叫连连,忙抢出去看时,只见他双手在自己脸上乱抓乱挖,才知不妙。温方达将他抱住。温方山纵身出外查看敌踪,一无所见,回进店房时,见兄长抱住了五弟的身体大哭,原来温方悟已然气绝而亡,须眉脸颊,俱已中毒溃烂。

  温方达泣道:“二十年前,那金蛇恶贼从我们手里逃了出去,那时他筋脉已断,成为废人,身边毒药也早给我们搜出,可是崆峒派的两位道兄却身中剧毒而亡,莫非当时就是五毒教救了他……”温方山道:“不错,原来五毒教暗中在跟咱们作对。这次大家同受曹化淳之聘,图谋大事,眼见已然成功,那五毒教教主何铁手突然反脸,以致功败垂成。直到现在,我仍不知是什么缘故。”温方达沉思片刻,忽地跳了起来,叫道:“金蛇恶贼所用毒药如此厉害,看来他就是五毒教的?”温方山恍然大悟,说道:“必是如此。”

  两人想到当年金蛇郎君来静岩报仇的狠毒,不觉栗栗危惧,当下把温方悟的尸身埋葬了,商量了半天,决心先上华山,掘到宝藏之后,再找五毒教报仇,只是害怕他们暗中加害,不但饮食特别小心,晚上连客店也不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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