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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破阵缘秘笈 藏珍有遗图(5)


  黄真举起面碗,说道:“袁师弟,当时我听师父说收了一位年纪很轻的徒弟,曾对你二师哥归辛树夫妇讲笑,说咱们自己的弟子有些年纪都已四十开外了,师父忽然给他们添上了一位小师叔,只怕大伙儿有点尴尬吧。哪知师弟你功夫竟这么俊,别说我大师哥跟你差得远,你二师哥外号神拳无敌,大江南北少有敌手,但我瞧来,只怕也未必胜得过你。咱们华山派将来发扬光大,都应在师弟你身上了。这里没酒,我敬你一碗面汤。”说罢举起碗来,将面汤一饮而尽。

  袁承志忙站起身来,端汤喝了一口,说道:“小弟今日侥幸取胜,举止轻浮,是为了要引得对方轻敌,出手攻击,但不免违了师父的教导。大师哥的称赞实在愧不敢当。请大师哥多多教诲。”

  黄真笑道:“就凭你这份谦逊谨慎,武林中就极为难得,快坐下吃面。”他吃了几筷,转头对崔希敏道:“你只要学到袁师叔功夫的一成,就够你受用一世了。”

  崔希敏在温家眼见袁承志大展神威,举手之间破了那厉害异常的五行阵,心里佩服之极,听师父这么说,突然跪倒、向袁承志磕了几个头,说道:“求小师叔教我点本事。”袁承志忙跪下还礼,连说:“不敢当,你师父的功夫,比我精纯十倍。”

  黄真笑道:“我功夫不及你,可是要教这家伙,却也绰绰有余了,只是我实在少了耐心。师弟若肯成全这小子,做师哥的感激不尽。”

  原来黄真因却不过崔秋山的情面,收了崔希敏为徒。但这弟子资质鲁钝,闻十而不能知一,与黄真机变灵动的性格极不相投。黄真纵是在授艺之时,也是不断地插科打诨,胡说八道。弟子越蠢,他讥刺越多。崔希敏怎能分辨师父的言语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黄真明明说的是讽刺反话,他还道是称赞自己。如此学艺,自然难有成就。后来袁承志感念他叔叔崔秋山初传拳掌及舍命相救之德,又见他是小慧的爱侣,曾设法指点。崔希敏虽因天资所限,不能领会到多少,但比之过去,却已大有进益了。

  四人在稻草堆中草草睡了几个时辰。中午时分,黄真和袁承志刚起身,外边有人叫门,进来一名壮汉,拿了温方达的名帖,邀请四人前去。黄真笑道:“你们消息也真灵通,我们落脚的地方居然打听得清清楚楚。”

  四人来到温家,只见乡民云集,一担担白米从城里挑来,原来温方达连夜命人到衢州城里采购,衢州是浙东大城,甚是富饶,但骤然要运出一千六百石米,却也不免米价陡起,让温家又多花了几百两银子。温方达当下请黄真过目点数,然后一斗斗地发给贫民。四乡贫民纷纷议论,都说温家怎么忽然转了性。

  黄真见温方达认真发米,虽知出于无奈,但也不再加以讥诮,说道:“温老爷子,你发米济贫,乃是为子孙积德。有个新编的好歌,在下唱给你听听。”放开嗓子,拍手顿足,唱了起来: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
  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
  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
  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
  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
  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长臻。
  助贫救生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他嗓子虽然不佳,但歌词感人,闻者尽皆动容。

  袁承志道:“师哥,你这首歌儿作得很好啊。”黄真道:“我哪有这么大的才学?这是闯王手下大将李岩李公子作的歌儿。”袁承志点头道:“原来又是李公子的大作。他念念不忘黎民疾苦,那才是真英雄、大豪杰。”

  袁承志也不待一千六百石白米发完,便给温氏四老解开穴道,推宫过血。四老委顿了半夜,均已有气无力,脸色气得铁青。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说道:“多多得罪,晚辈万分抱歉。”

  黄真笑道:“你们送了一千六百石米,不免有点肉痛,但静岩温家的名声却好了不少。这桩生意你们其实是大有赚头,不可不知。”五老一言不发,掉头入内。

  黄真见发米已毕,贫民散去,说道:“咱们走吧!”

  袁承志心想须得与青青告别,又想她母女和温家已经破脸,只怕此处已不能居,正待和师哥商议,忽见青青抱着母亲,哭叫:“承志大哥!”快步奔了出来。只见温仪背上中了两柄飞刀,深入背心,直没至刀柄,眼见已然致命,难以复生,又见温方施满脸戾气,抢步出来,双手连挥,四柄飞刀向青青背上射去。

  袁承志急跃而前,双手抄出,抓住了四柄射向青青的飞刀。温方施见袁承志出手接取飞刀,已知不妙,急忙快步退去,想避入门后。袁承志见他肆恶杀害亲人,大怒之下,疾纵而前,在他后心重重踹了一脚。这一脚用上了混元功,功力非凡。温方施哼也不哼,摔进门去,鲜血狂喷。袁承志踹这一脚,虽没伤了他性命,但功透要穴,温方施就此成为废人,终身不能治愈,武功全失。

  青青哭道:“四爷爷下毒手杀……杀了我妈。”

  袁承志又怒又悲,伸手要去拔刀。黄真把他手挡开,道:“拔不得,一拔立时就死!”眼见温仪伤重难救,便点了她两处穴道,使她稍减痛楚。

  温仪脸露微笑,低声道:“青儿,别难受。我……我去……去见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边,没人……没人再欺侮我。”青青哭着连连点头。

  温仪对袁承志道:“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瞒我。”袁承志道:“伯母要知道什么事?晚辈决不隐瞒。”温仪道:“他有没有遗书?有没提到我?”袁承志道:“夏前辈留下了些武功图谱。昨天我破五行阵,就是用他遗法,总算替他报了大仇,出了怨气。”温仪道:“他没留下给我的信么?”袁承志不答,只缓缓摇了摇头。

  温仪好生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莲子羹才没力气,这碗……这碗莲子羹是我给他喝的。可是我真的……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前辈在天之灵,一定明白,决不会怪伯母的。”温仪道:“他定是伤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现今就算明白,可是也已迟了。”青青泣道:“妈,爹爹早知道的。那日你也喝了莲子羹,要陪爹爹一起死,还挡在他身前。他当时就明白了。”温仪道:“他……他当真明白吗?为什么一直不来接我?连……连遗书也不给我一封?”

  袁承志见她临死尚为这事耿耿于怀,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但见她目光散乱,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张“重宝之图”,其中提到过温仪的名字,忙从衣裹中取出来,道:“伯母,你请看!”

  温仪双目本已合拢,这时又慢慢睁开,一见图上字迹,突然精神大振,叫道:“这是他的字,我认得的。”低声念着那几行字道:“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静岩……寻访温仪,……寻访温仪,那就是我呀……酬以黄金十万两。”又见到那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她满脸笑容,伸手拉住袁承志的衣袖,满怀欣慰,说道:“他没怪我,他心里仍记着我,想着我……而今我要去了,要去见他了……”说着慢慢闭上了眼。

  袁承志见此情景,不禁垂泪。温仪忽然又睁开眼来,说道:“袁相公,我求你两件事,你一定得答允。”袁承志道:“伯母请说,只要做得到的,无不应命。”温仪道:“第一件,请你把我葬在他身边。第二件……第二件……”袁承志道:“第二件是什么?伯母请说。”温仪道:“我……我世上亲人,只有……只有这个女儿,请你……一生一世……照看着她……”手指着青青,忽然一口气接不上,双眼一闭,垂头不动,已停了呼吸。

  青青伏在母亲身上大哭,袁承志轻拍她肩头。黄真、安小慧和崔希敏三人眼见袁承志对她极是关切,又见她母亲惨遭杀害,均感恻然,只是于此中内情一无所悉,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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