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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六回 左右为难(3)


  韦小宝回到大船之中陪客。两舟南航七八里,眼见两岸都是平野,皓月当空,四望无人,韦小宝吩咐下锚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从都到后舟中去,以免碍了韦公爷和六位才子的诗兴。

  待舟中更无旁人,顾炎武等这才又再申谢当年相救的大德。韦小宝谦逊一番,跟着说起吴六奇和陈近南先后遭害的经过,众人相对唏嘘不已。顾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纷纷,都说韦香主贪图富贵,戕师求荣。黄兄、查兄、和兄弟几人却知决计不确。想我们三人和韦香主素不相识,韦香主竟肯干冒奇险,杀了吴之荣那厮,救得我们性命,以这般义薄云天的性情,怎能去杀害恩师?”

  查继佐道:“我们听江湖上的朋友说起此事的时候,总是竭力为韦香主分辩,他们却说,鞑子皇帝的圣旨中都这样说,难道还有假的?可是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种种作为也不能跟外人明言。自来英雄豪杰,均须任劳任怨。以周公大圣大贤,尚有管蔡之流言,何况旁人?所以韦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

  韦小宝听不懂他说什么周公管蔡,只唯唯诺诺,吕留良道:“韦香主苦心孤诣,谋干大事,原也不必在这时求天下人谅解。只要最后做了惊天动地的事业出来,大家自会明白先前是错怪了你。”

  韦小宝心想:“我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做出来?啊哟,不好,他们又是来劝我行刺皇上。怎么跟他们来个推三阻四、推五阻六才好?我得先把门儿给闩上了。”说道:“兄弟本事是没有的,学问更加没有,做出事来,总是两面不讨好。兄弟灰心得很,这次是告老还乡,以后是什么事都不干了。”吕毅中见他年纪比自已还小着几岁,居然说“告老还乡”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顾炎武等也都觉得好笑,相顾莞尔。

  黄黎洲微笑道:“韦香主英雄年少,前途不可限量。无知之徒一时误会,那也不必计较。”韦小宝道:“这个较是要计一计的。黄先生,你做了一部好书,叫做……叫做明……明什么什么花花绿绿的?”黄黎洲大为奇怪,心想:“这人目不识丁,怎会知道我这部书?”说道:“是《明夷待访录》。”韦小宝道:“是了,是了。你这部书中,有许多话痛骂皇帝的,是不是?”黄黎洲等都吃了一惊,均想:“连这人都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场大大的文字狱。”顾炎武道:“也不是骂皇帝。黄兄这部著作见解精辟,说明为君之道,该当如何。”

  韦小宝道:“是啊。皇上这些日子中天天赞黄先生这部书,不住赞你文章做得好,括括叫,说不定要请你去做状元,做宰相。”黄黎洲道:“韦香主取笑了,那有此事?”韦小宝于是将康熙如何大赞《明夷待访录》一事说了,众人这才放心。黄黎洲道:“原来鞑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韦小宝乘机说道:“是啊。小皇帝说,他虽不是鸟生鱼汤,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较,也不见得差了,说不定还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过得比明朝的时候好。兄弟年纪轻,也不知道他的话对不对。”

  顾查黄吕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开国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皇帝崇祯,若不是残忍暴虐,便是昏庸胡涂,有那一个及得上康熙?他四人是当代大儒,熟知史事,不愿抹煞了良心说话,不由得都默默点头。

  韦小宝道:“所以啊。皇帝是好的,天地会的众兄弟也是好的。皇帝要我去灭了天地会,我是决计不干。天地会众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是决计不干。结果两边都怪我,兄弟左思右想,决定是告老还乡了。”

  顾炎武道:“韦香主,我们这次来,不是要你行刺皇帝。”韦小宝喜道:“那好得很,只要不是行刺皇帝,别的事情,兄弟义不容辞。不知四位老先生,两位小先生有什么吩咐?”顾炎武推开船窗,向外眺望,但见四下里一片寂静,回过头来,说道:“我们来劝韦香主自己做皇帝。”

  乒乓一声,韦小宝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他大吃一惊,说道:“这……这不是开玩笑吗?”查继佐道:“决不是开玩笑。我们几人计议了几个月,都觉大明气数已尽,天下百姓已不归心于前明,实在是前明的历朝皇帝把百姓害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鞑子占了我们汉家江山,要天下汉人剃头结辫,改服夷狄衣冠,这一口气总是咽不下去。韦香主手绾兵符,又得鞑子皇帝信任,只要高举义旗,自立为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风景从。”韦小宝兀自惊魂不定,连连摇手,道:“我……我没这个福分,也做不来皇帝。”

  顾炎武道:“韦香主为人仗义,福泽更是深厚之极。环顾天下,若不是你来做皇帝,汉人之中更没第二个有这福气了。”吕留良道:“我们汉人比满洲人多出百倍,一百人打他们一个,那有不胜之理?当日吴三桂起事,只因他是断送大明江山的大汉奸,天下汉人个个对他切齿痛恨,这才成不了事。韦香主天与人归,最近平了罗刹,为中国立下不世奇功,声望之隆,如日中天。只要韦香主一点头,我们便去联络江湖好汉,共图大事。”

  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他做梦也想不到竟会有人来劝他做皇帝,呆了半晌,才道:“我是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骂人赌钱,做了将军大官,别人心里已是不服,那里能做皇帝?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气的,我的八字不对,算命先生算过了,我要是做了皇帝,那就活不了三天。”吕毅中听他胡说八道,又是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查继佐道:“韦香主的八字是什么?我们去找一个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他知道韦小宝无甚知识,要晓以大义,他只讲小义,不讲大义;要喻以大势,他也只明小势,不明大势。但如买通一个算命先生,说他是真命天子,命中要坐龙庭,说不定他反而信了。那知韦小宝道:“我的时辰八字,只有我娘知道,到了扬州,我这就问去。”众人知他言不由衷,只是推托。吕留良又道:“凡是英雄豪杰,多不拘细行。汉高祖豁达大度,比韦香主更加随便得多。”他心中是说:“你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要紧。汉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骂人赌钱,比你还要胡闹,可是终于成了汉朝的开国之主。”

  韦小宝只是摇手,说道:“大家是好朋友,我跟你们说老实话。”一面说,一面摸摸自己的脑袋,又道:“我这吃饭家伙,还想留下来吃他妈的几十年饭。这家伙上面还生了一对眼腈,要用来看戏看美女,生了一对耳朵,要用来听说书、听曲子。我如想做皇帝,这家伙多半保不住,这一给砍下来,什么都是一塌胡涂了。再说,做皇帝也没什么开心。台湾打一阵大风,他要发愁;云南有人造反,他又要伤脑筋。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我是万万不干的。”顾炎武等面面相觑,心想这话本也不错,他既胸无大志,又不肯为国为民挺身面出,如何说得他动,实是一件难事。

  过了半晌,顾炎武道:“这件大事,一时之间自也不易拿定主意……”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蹄声隐隐,有数十骑马沿着西边河岸自北而来,夜深人静,听来加倍清晰。黄黎洲道:“深夜之中,怎么有大队人马?”吕留良道:“是巡夜的官兵?”

  查继佐摇头道:“不会。官兵巡夜都是慢吞吞的,那会如此快马奔驰。莫非是江湖豪客?”说话之间,只听得东边岸上也有数十骑马奔来。运河河面甚窄,只容两三艘大船并航,两岸驰马,在河上船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后面一艘船上的船夫一齐起篙,将船撑近。苏荃和双儿跃上船头。苏荃说道:“相公,来人只怕不怀好意,大伙儿都在一起吧。”

  韦小宝道:“好!顾先生他们都是老先生,看来不像是好色之徒,大家都进来吧,给他们瞧瞧也不要紧的。”顾炎武等心中都道:“胡说八道!”均觉不便和韦小宝的内眷相见,都走到了船梢。公主、方怡等七个夫人抱了儿女,入了前舱。

  只听得东岸西岸两边河堤上响起嘘溜溜的竹哨之声,此应彼和。韦小宝喜道:“是天地会的哨子。两岸数十匹马驰到官船之侧,只听西岸有人长声叫道:“韦小宝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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