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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六回 左右为难(1)


  韦小宝嗯了一声,道:“再查。”对知府道:“老兄瞧瞧,刀上的是不是血渍?”知府接过刀来,凑近嗅了嗅,果然隐隐有血腥气,说道:“回公爷,好像是血。”韦小宝道:“这刀的刀头上有个洞,那是什么刀啊?”顺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细看了一会,道:“回公爷,这是切草料的铡刀,是马廐里用的。”韦小宝道:“原来如此。”

  亲兵队长吩咐下属,去挑一担水来,泼在地下,韦小宝道:“这干什么?”那队长道:“回大帅,倘若地下掘动过,泥土不实,这水便很快渗了进去。”话犹未了,床底下的水迅速渗入土中。众亲兵齐声欢呼,抬开床来,拿了鹤嘴锄和铁铲掘土,片刻之间,掘了一具尸首出来。

  那具尸身并无脑袋,已然腐臭,显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见,便叫了起来:“这……这是冯爵爷?”韦小宝道:“是冯锡范么?你怎么认得?”那知府道:“是,是。须得找到了脑袋,方能定案。”转头问身边的捕快头目道:“这是什么人住的屋子?”那头目道:“小人立刻去问。”去西厅叫了一名冯府家人来一问,原来这房本是逃走的兰香所住。那捕快头目道:“启禀公爷,启禀府台大人:凶刀是马廐中切草料的铡刀,拐带兰香卷逃的是本府的马夫邢四,待小人去马廐查查。”众人到马廐中去一搜,果然在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个首级。请了冯夫人来认尸,确是冯锡范无疑。当下仵作验定,冯锡范为人刀伤、身首异处而死。这时冯府家人都从西厅中放了出来,府中哭声震天,人人痛骂邢四和兰香狠心害主。消息传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京城里到处已说得沸沸扬扬。

  那知府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韦公爷迅速破案,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碍,没口的称谢之余,一面行下海捕公文,捉拿“戕主逃亡”的邢四和兰香,一面申报上司。只有那捕快头儿心中犯疑,见尸身断颈处切得整齐,似是快刀所断,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铡刀切的,又见藏尸和藏头处的泥土甚为新鲜,显是刚才翻动过,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样。但韦公爷给他破了一件大案,上头犒赏丰厚,冯府又给了他不少银子,要他尽快结案,别让冯府亲人到衙门里出丑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个儿寻思:“在冯府查案之时,韦公爷的亲兵把守各处,谁也不许走动,他们要移尸栽证,那是容易之极。别说要在地下埋一具尸首,就是埋上百儿八十的,那也不是难事。”

  韦小宝拿了顺天府知府的公文去见康熙,禀报破案的详情。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赞你是包龙图转世哪。”韦小宝道:“那是托了皇上的洪福,奴才碰巧破获而已。”康熙哼了一声,向他瞪了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洪福可拉不上干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皇上怎么又知道了?”一转念间,立即明白:“我的亲兵里,皇上当然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康熙叹了口气,道:“这样了结,那也很好,也免了外边的物议。只不过你这般大胆妄为,我可当真拿你没有法子了。”韦小宝心中一宽,知道皇帝又饶了自己这一遭,当即跪下连连磕头。

  康熙道:“方今四海升平,兵革不兴,你这抚远大将军的衔头,可以去了。”韦小宝道:“是,是。”知道这是皇帝惩罚自己的胡闹,又道:“奴才这一等鹿鼎公,也可以降一降级。”康熙道:“好,就降为二等公吧。”韦小宝道:“奴才胡闹得紧,心中不安,请皇上降为三等的好了。”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你居然会心中不安,日头可以从西方出了。”韦小宝听得“他妈的”三字一出口,知道皇帝怒气已消,站起身来,说道:“奴才良心虽然不多,有总还是有的。”康熙点点头,道:“就是瞧在你还有点儿良心的份上,否则的话,我早已砍下你的脑袋,去埋在你夫人阿珂、双儿的床底下了。”韦小宝急道:“这个万万不可。”

  康熙道:“有什么不可?”韦小宝道:“阿珂和双儿,那是决计不会跟了马夫逃走的。”康熙笑道:“不跟马夫,便跟……”说到这里,便即住口,心想再说下去,未免轻薄无聊,何况韦小宝虽然无法无天,终究对己忠心,君臣之间说笑则可,却不能出言侮辱。一时只觉难以转口,便不去理他,低头翻阅案头的奏章。

  韦小宝垂手在旁侍候,只见康熙眉头微蹙,深有忧色,心想:“皇上也时时不快活。皇帝虽然威风厉害,当真做上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玩。”康熙翻阅了一会奏章,抬起头来,叹了口长气。韦小宝道:“皇上有什么事情,差奴才去办吧。奴才将功赎罪,报主龙恩。”康熙道:“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说道台湾飓风为灾,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损坏,家破人亡,灾情很重。”

  韦小宝见他说话时泪光莹然,心想咱们从小是好朋友,不能不帮他一个忙,说道:“奴才倒有一个法子。”康熙道:“什么法子?”韦小宝道:“不瞒皇上说,我在台湾做官之时,发了一笔小财,最近又向一个台湾财主讨得了一批旧债。奴才双手捧着皇上恩赐的破后翻新金饭碗,这一辈子是不会饿饭的了,钱多了也没用,不如献了出来,请皇上去抚恤台湾的灾民吧。”

  康熙微微一笑,道:“受灾人数很多,你这笔小财,也不管什么用,我即刻下旨,宫里裁减宫女太监,减衣减膳,让内务府筹划筹划,省他四五十万两银子去救济灾民。”韦小宝道:“奴才罪该万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奇道:“什么?”韦小宝道:“奴才做官贪污,在台湾贪了一百万两银子。最近这笔债,却是向郑克塽索来的,一共有二百万两……”康熙吃了一惊,道:“有这么多?”韦小宝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吧,骂道:“小桂子该死!”

  康熙却笑了起来,说道:“你要钱的本事可高明的很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韦小宝又道:“小桂子该死!”脸上却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钱,怎能让你皇帝知道?你在我亲兵队里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钱,左手入袋,连你大妹子也不知道,你这个大舅子就万万查不到了。”他嘴里自称“奴才”,心中却自居“妹夫”。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这番忠君爱民之心,倒也难得。这样吧,你捐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以来,我再省五十万两,咱君臣凑乎凑乎,弄个三百万两。台湾灾民约有一万多户,每家分得二百多两,那也丰裕得很了。”韦小宝一时冲动,慷慨捐输,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后悔,听得康熙给他省了五十万两,登时大喜,忙道:“是,是。皇上爱民如子,老天爷保佑皇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康熙为了台湾灾重,这半天来一直心中难受,这时凭空得了这一大笔钱,甚是高兴,微笑道:“也保佑你升官发财,多福多寿。”韦小宝笑道:“多谢万岁爷金口,奴才升官发财,多福多寿,全凭皇上恩赐。再说,奴才这两笔钱,本来都是台湾人的,还给了台湾百姓,也不过是完壁归……归台而已。”康熙哈哈大笑,说道:“完壁归赵的成语,他妈的给你改成了完壁归台。”韦小宝道:“是,是完壁归赵,奴才一时想不起这个‘赵’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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