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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八回 奉旨祭天(3)


  索额图和施琅听韦小宝大骂董夫人为“老婊子”,忍不住都觉好笑,那里知道他另有一番私心。施琅道:“那老……那董夫人恼了卑职这话,竟派了那小校做府中亲兵,还叫人传话来说,有本事就把那小校抓来杀了。也是卑职一时忍不下这口气,亲自去把那小校一把抓住,一刀砍了他的脑袋。”韦小宝鼓掌叫道:“杀得好,杀得妙,杀得干净利落,大快人心。”

  施琅道:“卑职杀了这小校,自知闯了祸,便去向郑成功谢罪。我想我立过大功,部属犯了军法,杀他并没有错。可是郑成功听了妇人之言,说我犯上不敬,当即将我扣押起来。我想国姓爷英雄慷慨,一时之气,关了我几天,也就算了。那知过了多时,我爹爹和我弟弟,以及我的妻子,都给拿了,送到牢里来。这一来我才知大事不妙,郑成功要杀我的头。乘着监守之人一个疏忽,逃了出来。过不多时,就得到讯息,郑成功将我全家杀得一个不留。”

  韦小宝摇头叹息。施琅咬牙切齿的道:“郑家和我仇深似海,只可惜郑成功死得早了,此仇难以得报。卑职立下重誓,总有一天,也要把郑家全家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韦小宝早知郑成功海外为王,是个大大的英雄,但一听施琅要杀郑氏全家,那自然包括他的大对头郑克塽在内,发觉志同道合,连连点头。说道:“该杀,该杀,你不报此仇,不是英雄好汉。”索额图道:“施将军,郑成功杀你全家,确是不该,不过你也由此而因祸得福,弃暗投明。若不是如此,只怕你此刻还在台湾抗拒王师,做那叛逆造反之事了。”施琅道:“索大人说得是。”

  韦小宝问道:“郑成功杀了你全家,你一怒之下,就向大清投诚了?”施琅道:“是。先帝恩重如山,卑职起义归诚,先帝派我在福建做事。我感恩图报,奋不顾身,立了一些微功,升为福建同安副将。恰好郑成功率兵来攻,卑职跟他拚命,托着先帝的洪福,大获全胜。先帝大恩,升我为同安总兵。后来攻克了厦门、金门和梧屿,又联合一批红毛兵,坐了夹板船,用了洋枪洋炮,把郑成功打得落海而逃,先帝升卑职为福建水师提督,又加了靖海将军的头街。其实卑职功劳是半分也没有的,一来是我大清皇上的福份大,二来是朝中诸位大人指示得宜。说到功劳,那还是索大人、韦大人居多。”

  韦小宝嘻嘻而笑,心想:“你攻克厦门、金门之时,我还在扬州妓院里跑腿,居然还是我的功劳比你大。”笑道:“你从前在郑成功军中,又在福建跟他打了几场硬仗,台湾的情形自然是很明白的。皇上召你来问攻台的方略,你怎么说了?”施琅道:“卑职启奏皇上,台湾孤悬海外,易守难攻。台湾将士,又都是当年跟随郑成功的百战精兵。如要攻台,统兵官须得事权统一,内无掣肘,便宜行事,方得成功。”

  韦小宝道:“你说要独当一面,让你一个人来发号施令。”施琅道:“卑职不敢如此狂妄,只不过攻打台湾,须得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京师与福建相去数千里,遇有攻台良机,上奏请示,待得朝中批示下来,说不定时机已失。台湾诸将别人也就罢了,有一个陈永华足智多谋,有一个刘国轩骁勇善战,实是大大的劲敌,倘若贸然出兵,难有必胜的把握。”

  韦小宝点头道:“那也说得是。皇上英明之极,不会怪你这些话说得不对。你又说了些什么?”施琅道:“皇上又垂询攻台方略。卑职回奏说,台湾虽然兵精,毕竟为数不多。大清攻台,该当双管齐下。第一步是用间,使得他们内部不和。最好是散布谣言,说道陈永华有废主自立之心,要和刘国轩两人阴谋篡位。郑经这人见事不明,疑心一起,说不定就此杀了陈刘二人;就算不杀,也必不肯重用,削了二人的权柄。陈刘二人,一相一将,那是台湾的两根柱子,能够二人齐去,那是最好,就算只去一人,余下一个也是独木难支大厦了。”

  韦小宝暗暗心惊:“他妈的,你想害我师父。”又想:“他跟我明言要害我师父,那么那日他救郑克塽之时,并没见到我,不知我跟天地会的关连。”心中一宽,问道:“还有个‘一剑无血’冯锡范呢?”

  施琅大为惊奇,说道:“韦大人居然连冯锡范也知道。”韦小宝道:“我是听皇上闲谈之时说起过的。皇上于台湾内情,了如指掌。皇上说道,董夫人喜欢小孙子郑克塽,不喜欢世子郑克臧,要儿子改立世子,可是郑经不肯。可有这件事?”

  施琅又是惊讶,又是佩服。说道:“圣天子聪明智慧,旷古少有,居于深宫之中,明见万里之外。皇上这话,半点不错。不瞒二位大人说,那郑克塽,不久之前就来过北京,卑职还见过他。”索额图和韦小宝齐道:“有这等事?”两人言语中都显得大为奇怪,自然一是真奇,一是假装了。韦小宝道:“那你就该劝他回去干掉哥哥,自立为王,劝他首先杀了陈永华和刘国轩哪。”

  施琅在大腿上连连拍击,站起身来,说道:“韦大人见事明白,当真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卑职确是如此劝他,郑克塽一口答应。那陈永华另有个名字,叫作陈近南。当年郑成功在江南带狗急跳墙,反抗大清,事败之后逃到台湾,可是还有十多万旧部不能同去,流散各地。陈永华奉了郑成功之命,组了个大逆不道的邪会,叫作天地会,收罗郑成功的旧部,死心不息,阴谋反叛。因此这人时时秘密从台湾来到内地,暗中筹划图谋不轨之事,上一次他跟郑克塽同来,不知如何,竟然起心要害死郑克塽。看来他确想自立为台湾之主,倒也不是随便诬赖他的。”

  韦小宝道:“这事你又如何知道?难道你暗中还是跟台湾的人来往么?”施琅道:“卑职处心积虑,要攻台湾,当年在厦门、金门一带,曾派了不少人混入台湾作间谍。郑克塽这次来到内地,手下所带的卫士之中,就有卑职的人在内。因此他们一到北京,卑职就得到了讯息。卑职本想这是天赐良机,正好将陈永华连同他手下一批反贼一网打尽,只可惜……只可惜,唉,卑职是福建水师提督,在北京无职无权,调不动兵马。那天一得到讯息,立即去兵部求见,想要报讯,只怪过去三年中卑职在兵部走动太勤,总是去求回福建原任,人人一见我便觉厌烦。这一次尚书和侍郎固然见不着,连武选司、车驾司的郎中、员外郎,也是一听得卑职报名,个个推说没空相见。”

  索额图和韦小宝一齐大笑。韦小宝笑得甚是尴尬,暗道:“好险,好险!那天若是给他报了信,大队兵马前来捉拿,老子这个脑袋,早已搬到了外婆家去啦!”

  施琅却也给二人笑得甚是忸怩,全没察觉到韦小宝脸上的恐惧之色。他自从给康熙召来北京之后,只见到皇帝一次,从此便在北京投闲置散,做的官仍是福建水师提督,爵位仍是靖海将军,但在北京领一份干饷,无职无权,比之顺天府衙门中,一个小小公差的威势尚不如,以他如此雄心勃勃的汉子,自然是坐困愁城,犹似热锅上蚂蚁一般了。因此他在这三年之中,过不了几天便到兵部去打个转。送礼活动,钱是花得不少,十多年来宦囊所积,几乎都已填在北京官场这无底洞里,但皇帝既不再召见,回任福建的上谕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拿得到手。到得后来,兵部衙门一听到施琅的名字就是头痛,他手头已紧,无钱送礼,自是谁也不愿见他了。

  韦小宝定了定神,说道:“兵部衙门那些人,误了国家大事,这罪过可不小啊。”施琅忙道:“不,不,韦大人不用见怪兵部,他们都以为卑职又是去活动回任的事,说来说去,千遍一律,自然听得腻了,也怪不得他们讨厌。当时卑职很是着急,心想明知陈永华、郑克塽来到北京,难道就让他们太太平平的回去不成?于是独自一人,去天地会的落脚之地打探消息。我从后院子进去,刚进边门,就听得园子里兵刃交加,有人在打架。”

  韦小宝道:“嗯,原来天地会起了内哄,是谁跟谁打啊?”心中又是恐惧起来,不知施琅是否会当着索额图之面,说见到了自己。施琅道:“我只有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可不敢太卤莽了,当下悄悄躲在一个柴堆之后,听了一回,原来是郑克塽和冯锡范两个,双斗陈永华。”韦小宝道:“这可越来越是奇怪了。施将军,只怕你当时头痛身热,脑子有些胡涂了,定是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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