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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回 两小无猜(1)


  只见他掏了一会。取了一件小小的物事出来,一跃下地,举起来在烛光下一看,原来是一枚钥匙,金光闪闪,乃是黄金铸成。但这钥匙也不过小指头长短,还不足一两金。齐元凯却是笑容满面,忽然低下头来数砖头,横数了十几块,又直数了十几块,俯下身来,从靴桶中取出一柄短刀,将一块方砖撬起,低低的欢呼了一声。那仆役道:“货真价实,没骗你吧!”齐元凯也不回答,将金钥匙轻轻往下插去,想是方砖之下有个锁孔。但听得喀的一声轻响,锁已打开。齐元凯呆了一呆,道:“怎么拉不开,恐怕不对。”那仆人道:“怎么会拉不开?王爷亲自开锁,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的。”一面说,一面俯下去,拉住了什么东西,向上一提。

  蓦听得飕的一声,一枝机弩从下面射了出来,正中那仆人胸口,那仆人“啊”的一声叫,向后便倒,本来提着的一块铁盖也脱手飞出。齐元凯身手敏捷,斜身探手,已将铁盖接住,免得掉在地下,发出巨声。他蹲在那仆人身后,右手按住了他嘴,防他呻吟呼叫,惊动了旁人,左手握着仆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中掏摸。韦小宝只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来这地洞中另有机关,这姓齐的可厉害得很。”这一次不再有机弩射出。

  齐元凯自己伸手进去,摸出了一包物事,却是个包袱。他右手一甩,将那仆人推在地下,长身站起,右足一抬,已踏在那仆人口上,不让他出声,侧身将包袱放上神座的供桌,打了开来。韦小宝深深吸了口气,原来包袱中是一部经书。世上书本何止千万,他识得书名的,恐怕只有《四十二章经》一部,这一部却正便是《四十二章经》。他一生之中,所见到的《四十二章经》这已是第四部了。这部经书和鳌拜府中抄出来的一模一样,只是书函用蓝绸子制成,边上镶以红缎。

  齐元凯迅速将经书仍用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弩箭尾上用力一踹,扑的一声轻响,尽数插入了那仆役胸中。那仆役本已重伤,这一来自然立时毙命,嘴巴又被他右脚踏着,只一声闷哼,身子扭了几下,便不动了。韦小宝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小便本已撒完,这时禁不住又撒了许多在裤裆之中。只见齐元凯俯身到仆役怀中取回那一叠银票,放入自己怀里,冷笑一声,道:“你这可发财哪!”快步纵出。韦小宝心想:“他这就要逃,我要不要声张起来?”突然间人影一晃,齐元凯已上了屋顶。韦小宝缩成一团,不敢有丝毫动弹,却听得屋顶有搬动瓦片之声,过得片刻,齐元凯又跃下地来,大模大样的走了。

  韦小宝心想:“是了,他将经书藏在瓦下回头再来拿。哼,可没这么便宜。”候了一会,等齐元凯去远,当即跃上屋顶,回想适才瓦片响动的所在,翻得十几张瓦片,夜色朦胧中已见到包袱的一角。他将包袱取出,仍将瓦片盖好。寻思:“这部《四十二章经》到底为什么这样值钱?老乌龟,皇太后,这姓齐的,还有鳌拜,康亲王,个个都当它是无价之宝。韦小宝若不顺手牵羊,发这注横财,我这韦字可是白姓了。”解开包袱,将这本经书平平塞在腰问,收紧腰带,又将书函也揣在怀中。他袍子本来宽大,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将包袱掷在花丛之中,又回去大厅吃酒。

  大厅上仍和他离去时一模一样,赌钱的赌钱,听曲的听曲,饰尼姑的旦角兀自在扭扭捏揑的唱个不休。韦小宝问索额图:“这女子装模作样。搞什么鬼?”索额图笑道:“这小尼姑在庵里想男人,要逃下山去嫁人,你瞧她脸上春意荡漾,媚眼一个一个的甩过来……”说到这里,想起韦小宝是太监,不能跟他多讲男女之事,以免惹他烦恼,口风一转,道:“这出戏无聊得紧。桂公公(他二人虽是结拜兄弟,但在外人之前,决不以兄弟相称),我给你另点一出,喂,咱们来一出《雅观楼》,李存孝打虎,少年英雄,非同小可。然后再来一出《钟馗嫁妹》,钟馗手下那五个小鬼,武打功夫热闹之极。”韦小宝拍手叫好,道:“只是我赶着回宫,怕来不及瞧。”

  一斜眼间,见齐元凯正在和一名武师豁拳,“五经魁首”,“八仙过桥”,叫得甚是起劲。他豁了一会拳,忽然大声说道:“神照大师,那姓郎的家伙呢?”席上众武师都道:“好久没见他了,只怕是溜了。”神照冷笑道:“这人不识抬举,谅他也没有面目在王府中再躭下去。”齐元凯道:“多半是溜了,这人鬼鬼崇崇,别偷了什么东西走才好。”一名武师道:“那可难说得很。”韦小宝心道:“这姓齐的做事周到之极,先让那姓郎的丢个大脸,逼得他非悄悄溜走不可。待得王府中发现死了人,丢了东西,谁都疑心到姓郎的身上。很好,这一个乖须得学学,干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

  眼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康亲王知道不久宫门将闭,不敢多留,笑嘻嘻的送他出去。吴应熊、索额图、佳多等人都一直送到大门之外。韦小宝刚入轿坐定,杨溢之走上前来,双手托住一个包袱,说道:“我们世子送给公公一点微礼,还望公公不嫌菲薄。”韦小宝笑道:“多谢了。”双手接过,笑道:“杨大哥,咱们一见如故,我当你是好朋友,倘若给你赏钱什么,那是瞧你不起。改天有空,请你喝酒。”

  杨溢之大喜,笑道:“公公已赏了,一千六百两银子,难道还不够么?”韦小宝大笑,道:“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数。”

  轿帷一放下,韦小宝性急,便打开包袱来看,见是三只锦盒,一只盒中装的是一对翡翠鸡,一公一母,雕工极是精细;另一盒是两串明珠,每一串都是一百粒,虽无他研碎了给小郡主涂脸的珍珠那么大,难得是两百颗一般大小,浑圆无瑕,他心中一喜:“我骗小郡主说去买珍珠,吴应熊刚好给我圆谎。”第三只锦盒中装的却是金票,每张黄金十两,一共二十张,乃是二百两黄金,都是北京城中金铺老字号“裕隆盛”出的票子。

  他回到宫中,刚赶上宫门未闭,匆匆来到屋中,闩上了门,点亮了烛,揭开帐子,笑道:“等得好气闷吗?”只见小郡主一动不动的躺着,双眼睁得大大地,嘴上仍是叠着那几块糕饼,竟一块也没吃。他取出那两串珍珠,笑道:“你瞧,我给你买了两串多美的珍珠,研了末给你一搽上,你若不是天下第一的小美人儿,我不……不姓桂!你饿不饿?怎么不吃糕?我扶你起来吃吧!”伸手去扶她坐起,突然间胁下一麻,跟着胸口又是一阵疼痛。

  韦小宝“啊”的一声惊呼,双膝一软,已然坐倒在地,全身酸软,动弹不得。小郡主格的一笑,掀被下床,笑道:“我的穴道早解开了,等了你好久,你怎么到现在才回?”韦小宝问道:“谁给你解开穴道的?”小郡主道:“给点了穴道,过得七八个时辰,不用解也自然通了。我扶你上床去睡,我可走了。”韦小宝大急,道:“不行,不行。你脸上的伤痕没好。须得再给你搽药才好得全。”

  小郡主嘻嘻一笑,道:“你这人真坏,说话老是骗人。你几时在我脸上刻花了?倒害得我担心了半天。”韦小宝道:“你怎么知道?”小郡主道:“我早下床来照过镜子了,脸上什么也没有。”韦小宝见她脸上光洁白腻,早将涂着的豆泥、莲蓉等物洗了个干干净净,好生后悔:“我这么莽撞,也没先瞧瞧她的脸,若是见到她洗过了脸,说什么也不会着了她道儿。”说道:“你搽了我的灵丹妙药,自然好了。否则我为什么巴巴的又去给你买珍珠?你瞧,我走遍了北京城的珠宝店,才给你买到这两串好珍珠。我还买了一对很好玩的玩意儿给你呢。”

  小郡主忙问:“是什么玩意儿?”韦小宝道:“你解开我穴道,我就拿给你看。”小郡主道:“好!”正要伸手去给他解开穴道,忽见他眼珠转个不停,心念一动,笑道:“险些儿又上了你的当。一解开你穴道,你又不许我走啦。”韦小宝忙道:“不会的,不会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那个马难追。”小郡主道:“驷马难追,什么叫那个马难追?”韦小宝道:“那个马比驷马跑得还要快,那个马既然追不上,驷马自然更加追不上了。”他总是不肯认错,明知自己不对,仍是要强辩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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