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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二回 兴师问罪(1)


  过了七八条街,来到一条小街之上,高彦超走进了一家药店之中。韦小宝见招牌上写着三个字,却是一个也不识,料想是药店的名字,便跟着进去。柜台内坐着一个肥肥的掌柜,高彦超走上前去,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那胖掌柜连声道:“是,是!”站起身来,向韦小宝点了点头道:“客官要买上好药材,请进来吧!”引着韦小宝和高彦超定进内室,反手带上了门,俯身掀开一块地板,露出一个洞来,有石级通将下去。

  韦小宝见地道中黑越越地,心下惊疑不定:“这两人不知是否真是天地会的兄弟,下面若是杀韦小宝的屠房,岂不糟糕?”但高彦超跟在他身后,其势已无可退缩,只得跟着那掌柜走入地道。幸好地道极短,只走得十来步,那掌柜推开了一扇板门,门中透出灯光。韦小宝走进门内,见是一间十来尺见方的小室,室中却坐了五人,另有一人躺在一张矮榻之上,再加上三人,几乎已无转身余地。

  高彦超道:“众位兄弟,青木堂韦香主驾到!”室中五人齐声欢呼,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地窖太小,各人挤成一团。韦小宝抱拳还礼。高彦超指着卧在矮榻上那人,说道:“徐大哥身受重伤,不能起来见礼。”韦小宝:“好说,好说!”走近身去,只见榻上那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双目紧闭,呼吸微弱,白须上点点斑斑都是血渍,问道:“不知是谁打伤了徐大哥?是……是鞑子的鹰爪子吗?”高彦超摇头道:“不是,是云南沐王府的人。”

  韦小宝一惊,道:“云南沐王府?他们…他们跟咱们是一路的,是不是?”高彦超缓缓摇头道:“启禀香主大哥得知,徐大哥今朝支撑着回到这里回春堂药店来。断断续续的说道,下手打他的,是沐王府的两个年青人,都是姓白……”韦小宝道:“姓白?那不是沐王爷四大家将的后人吗?”高彦超道:“多半是的。听徐大哥说,他们为了争执拥唐拥桂,越说越僵,终于动起手来。徐大哥双拳难敌四手,身受重伤。”

  韦小宝问道:“两人打一个,不是英雄好汉。什么糖啊桂的,莫非…莫非…”心想“拥桂”两字,莫非为了拥护我小桂子,但觉得有点不像,缩住了不说。高彦超道:“沐王府是桂王手下,咱们天地会则是当年唐王天子手下。徐大哥定是和他们争名份,以致言语失和。”韦小宝还是不懂,问道:“什么桂王手下,唐王手下?”高彦超道:“那桂王不是真命天子,咱们唐王才是真命天子。”

  室中有个五十来岁的道人,见高彦超说不明白,插口道:“韦香主,当年李闯攻入北京,逼死了崇祯天子,吴三桂带领清兵入关,占我花花江山。各地的忠臣义士,纷纷推戴太祖皇帝的子孙为王。先是福王在南京做天子。后来福王给鞑子害了,咱们唐王在福建做天子,那是国姓爷郑家一伙人拥戴的,自然是真命天子。那知道另一批人在广西、云南推戴桂王做天子,又有一批人在浙江推戴鲁王做天子,那都是假的真命天子。”

  韦小宝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既有唐王做了天子,桂王、鲁王就不能做天子了。”高彦超道:“是啊,韦香主说得对极!”那道人道:“可是广西、浙江那些人为了贪图富贵,争着说自己拥立的才是真命天子,大家自伙里争得很厉害。”他叹了口气,道:“后来唐王、鲁王、桂王,先后都遭了难。这些年来,江湖上的豪杰不忘明室,分别找了三王的后人,奉以为主,干那反清复明的大业。桂王的手下拥戴桂王的子孙,鲁王的手下拥戴鲁王的子孙,那是桂派和鲁派,他们却称咱们天地会为唐派。唐、桂、鲁三派,都是反清复明的。不过只有咱们天地会才是正统,桂派,鲁派却是篡位。”韦小宝点头道:“我明白了。沐王府那些人是桂派,是不是?”那道人道:“正是。这三派人十几年来争斗不休。”

  韦小宝想起那日在苏北道上,遇到沐王府中姓方的姊弟,给茅十八没头没脑的用鞭子乱抽了一顿,虽然心中对沐王爷甚是佩服,但挨了那顿鞭子后,又见茅十八怕得如此厉害,早就不忿,便道:“唐王既是真命天子,他们就不应该再争。听说沐王爷是很好的,只怕他老人家归天之后,他手下那些人有点儿乱七八糟。”这一句话正说中各人心坎,地窖中众人齐声说道:“韦香主的话一点也不错。”

  那道人道:“江湖上好汉瞧在沐王爷的份上,凡是见到沐王府的蓝边小白旗,都是容让三分。这样一来,沐王府中连阿猫阿狗也狂妄自大起来。我们这位徐大哥人是再好也没有的,他从前服侍过唐王天子,当真是一片丹心,提到先帝时便流眼泪。一定是沐王府的人说话不三不四,言语中轻侮了先帝,否则的话,徐老哥怎能和沐王府的人动手?”

  高彦超道:“徐大哥在午前清醒了一会儿,要众兄弟给他出这口气。在直隶境内,眼下本会只有韦香主一位香主,按照本会历来规矩,遇上这种大事,须得禀明韦香主而行。倘若是对付鞑子的鹰爪子,那也罢了,杀了鞑子和鹰爪固然很好,弟兄们为本会殉难,也是份所当为。可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名声很响,说来总也是自己人,这件事去跟他们交涉,说不定会大动干戈,后果如何,就很难预料。”

  韦小宝嗯了一声,高彦超又道:“徐大哥说,他本来等侯韦香主驾到,已等了好几个月,有时见到韦香主在街市采购物品,有时在茶馆听书。”韦小宝脸上一红,道:“原来他早见到我了。”

  高彦超道:“徐大哥说道:总舵主吩咐过的,韦香主若是有事,自会去找他,所以徐大哥虽然见到韦香主,却不敢上前相认。”韦小宝点了点头,向榻上的老头瞧了一眼,心想:“原来这老狐狸暗中早就跟上了我。我在街上买了东西乱吃,胡花银子,早就落入他眼中。他妈的,日后他见了我师父,定会搬弄是非,最好是这老狐狸伤势好不了,呜呼哀哉!”那

  道人道:“咱们一商量,迫不得已,只好请韦香主到来,主持大局。”韦小宝心想:“我一个小孩子,能主持什么大局?”但见这些人对自己十分恭谨,心下也不禁得意。他初入天地会时,除了师父之外,九位香主都比自己年长资深,此刻这些人中,却以自己地位最高,轻飘飘之感登时油然而兴。

  一名中年的粗壮汉手气愤愤的道:“大伙儿见到沐王府的人退让三分,那是敬重沐王爷的为人忠义。说到所做事业的惊天动地,咱们国姓爷比之沐王爷只怕还胜过十倍。”又一人道:“我敬你五尺,你就该当敬我一丈。怎地我们客气,他们反当是运气?这件事若不分说清楚,以后天地会给沐王府压得头也抬不起来,大伙儿还混个什么?”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十分气恼。

  那道人道:“这件事如何办理,大伙儿都听韦香主的指示。”要韦小宝想法子去偷鸡摸狗,混蒙拐骗,他还能拿些主意,现下面临这种大事,要他拿个主意出来,当真是要他的好看,叫他当场出丑露乖。可是他不折不扣,确是陈近南的弟子,天地会十大香主之一,直隶全省之中,天地会众兄弟以他为首,眼见人人的目光都注视在他脸上,不由得大是发窘,心中直骂:“辣块妈妈,这……这如何是好?”

  韦小宝心中发窘,一个个人瞧将过去,盼望寻一点线索,可以想个好主意出来,看到那粗壮汉子时,忽见他嘴角边微有笑容,眼光中流露出狡猾的神色。此人刚才还在大叫大嚷,满腔子都是火,怎地突然间高兴起来?韦小宝高明主意是没有,人却机灵之极,一凝神间,猛地想起:“啊哟,辣块妈妈,这些人不怀好意,要我来掮烂木梢。他们想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却生怕我师父将来责怪,于是找了我来,要我出头。”他越想越对,寻思:“我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虽说是本会香主,难道还真会有胜过他们的主意?他们是要拿我来作挡箭牌,日后没有事,那就罢了,有什么不妥,都往我头上一推,说道:‘青木堂韦香主率领大伙儿干的。香主有令,咱们不敢不从。’好啊,辣块妈妈,我可不上这个当。”

  他假装低头沉思,过了一会,说道:“众位兄长,小弟虽是香主,只因为碰巧杀了鳌拜,本事是一点也没有的,计策更加没有。我看还是请这位道长出个主意,一定比我高明得多。”他这一招叫作“顺水推舟”,将一根烂木梢向那道人肩头推去。那道人道号玄贞,笑了一笑,向一个五十来岁、花白胡子的汉子道:“樊三哥的脑筋可比我行得多,你瞧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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