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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刀劈鳌拜(2)


  跟着身子晃动,料想木车推出了大宅。枣子之间虽有空隙,不致窒息,却也是呼吸困难。韦小宝惊魂略定,心想:“这些鳌拜的家将部属把老子拿了去,势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来祭鳌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子用力一滚,木桶翻倒,那便露出了马脚。”可是他穴道被点,那里动得分毫?木桶外隐隐传来辚辚车声,身子巅簸不已,行了良久,又那里遇到官兵了?韦小宝咒骂一阵,害怕一阵,忽想张口咬枚枣子吃吃,但嘴巴也不能动,却那里咬得到?惊惧之余,极其疲倦,过不多时,竟尔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时车子仍是在动,只觉全身酸痛,想要转动一下身子,仍是半分动弹不得,他想:“老子这次是逃不过难关了,待会只好大骂一场出一口心中的恶气,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又想:“幸亏我已将鳌拜杀了,否则这厮被这批狗贼救了出去,老子又被他们拿住,一样的难以活命,死得可不够本。鳌拜是朝廷大官,韦小宝只不过是丽春院里的一个小鬼。一命换一命,老子便宜之极,哈哈,大大便宜!”既然无法逃命,只好自己如此宽解,虽说便宜之极,心中却也没什么高兴。

  过了一会,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甚久,醒来时发觉车子所行地面甚为平滑,似乎已不在大路上行走,行得一会,车子停住,却也无人放他出来,只是让他留在枣子桶中。

  过了良久良久,韦小宝气闷之极,又欲朦胧睡去,忽听得豁啦一响,桶盖打开,有人在捧出他头顶的枣子。韦小宝深吸了口气,舒畅已极,睁开眼来,只见黑沉沉地,头顶略有微光。有人双手入桶,将他提了起来,横抱在手臂之中,旁边有人提着一盏灯笼,原来已是夜晚。韦小宝见抱着他的是个老者,神色甚是肃穆,处身所在是一个极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着韦小宝走向后堂,提着灯笼的汉子推开长窗,韦小宝暗叫一声:“苦也!”不知高低,但见一座极大的大厅之中,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少说也有一百多人。这些人一色青衣,头缠白布,腰系白带,都是戴了孝。大厅正中设着一座灵堂,桌上点燃着八根极粗的蓝色蜡烛。韦小宝在扬州之时,每逢大户人家有丧事,总是去凑热闹,讨赏钱,乘人忙乱不觉,那就顺手牵羊,拿些器皿藏入怀中,到市上卖了便去赌钱,所以灵堂的陈设看得惯了,一见便知。灵堂之旁挂着几条白布挽联,竖着招魂幡子,几名身穿麻衣的孝子孝女跪在灵堂之侧,厅上众人均是脸含悲愤哀痛之色。

  韦小宝见了这般情景,不由得魂飞魄散,他在枣桶之中,原已料到自已会被剖心开膛,去祭鳌拜,但此刻事到临头,还是吓得全身俱酥,若不是给点中了穴道,早已簌簌大抖。那老者将他放下,左手扶住,右手在他前胸后背,推拍数下,解开了他被封的穴道。韦小宝双足酸软,无法站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胁之下扶住。韦小宝寻思:“怎地想个法子逃走才好?”

  大厅上这些人显然个个都有武功,自己只怕一个也打不过,要想逃走,那可是千难万难,但左右是个死,好在穴道已解,总得试试,最多是逃不了给抓了回来,也胜于束手待毙,眼前切要之事,第一是要那老者的手不在自己胁下托住,以免身子一动便给他抓住;第二是要设法弄熄灯笼烛火,黑暗一团,便有脱身之机。他偷眼瞧厅上众人,只见多数是男人,也有和尚道士,还有几个女人,身上都挂插刀剑兵刃。只见一名中年汉子走到灵座之侧,说道:“今日大…大仇得报,大…大哥你可以眼闭…眼闭了。”一句话没说完,已是泣不成声。他一翻身,扑倒在灵前,放声大哭。厅上众人跟着都是号啕大哭起来。

  韦小宝心想:“辣块妈妈,老子来骂几句。”但立即转念:“我开口一骂,这些乌龟王八蛋马上向老子动手,可逃不了啦。”斜眼见托着自己的老者在伸衣袖拭泪,便想转身就逃,但身后站满了人,只须逃出一步,便会给人抓了回来。

  人丛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上祭!”只见一名上身赤裸,头缠白布的雄壮大汉大踏步走上前来,手中托着一张木盘,高举过顶,盘中铺着一块红布,红布上赫然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韦小宝险些儿晕去,心想:“辣块妈妈,这些王八蛋要来割老子的头了。”又想:“这是谁的头?是康亲王吗?还是索额图的?”那木盘举得甚高,看不见首级的面容。只是那大汉将木盘放在供桌之上,扑地群倒。大厅上哭声又振,众人纷纷跪拜。韦小宝心道:“他妈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转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了拉他衣袖,轻轻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穴道甫解,腿上没半点气力,给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见众人都在磕头,只好跟着磕头,心中大骂:“贼鳌拜,乌龟鳌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阴间,老子又再来戳你几刀!”

  有些汉子拜毕站起身来,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韦小宝心想:“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大哭也不怕羞,鳌拜这王八蛋有什么好,死了又有什么可惜?又用得着你们这般大流马尿?”

  众人哭了一阵,一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灵座之侧,朗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尹香主的大仇已报,鳌拜这厮终于授首,实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天大喜事……”韦小宝听到“鳌拜这厮终于授首”八个字,耳中嗡的一声,又惊又喜,一个念头闪电似的钻入脑中:“难道他们不是鳌拜的部属,反是鳌拜的仇人?”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几句话,韦小宝听而不闻,全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他在定下神来,慢慢将他的说话听入心中,但中间已然漏了一大段,只听他说道:“……今日咱们大闹康亲王府,擒拿鳌拜,全师而归,鞑子们势必丧胆,于本会反清复明的大业,实有大大好处。本会各堂的兄弟们知道了,一定佩服咱们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为。”

  众汉子都道:“正是,正是!”“咱青木堂这次可大大的露了脸!”“红花堂老是自吹自擂,可那有青木堂这次干得惊天动地!”“这件事传遍天下,只怕到处茶馆中要编成了故事来唱。将来把鞑子逐出关外,青木堂名垂不朽!”“什么把鞑子逐出关外?要将众鞑子斩尽杀绝,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顷刻间一扫而空。

  韦小宝听到这里,更无怀疑,知道这批人是反对朝廷的志士。他虽年幼无知,但在市井之间,亦常听人说起天地会反清的种种侠义事迹。当年清兵攻入扬州之时,大肆屠杀,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所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实是惨不堪言。扬州城中几乎没一家人家无人在这场大屠杀中遭难。其时离“扬州十日”的惨事不过二十几年,韦小宝从小便听人不断说起清军的恶行,又听人说史阁部如何抗敌殉难,某人又如何和敌兵同归于尽。这时亲眼见到这一大群以杀鞑子为己任的英雄豪杰,不由得大为兴奋,一时竟忘了自己是鞑子朝廷中“小太监”的身份。

  那高瘦老者待人声稍静,续道:“咱青木堂这两年中,时时刻刻记着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沥血为誓,定要杀了鳌拜这厮,用他的狗头来祭尹大哥。尹香主当时慷慨就义,高风侠骨,江湖上人人钦仰,今日他在天之灵,见到了鳌拜这个狗头,一定会仰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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