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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宫闱之中(2)


  只听太后又哼了一声,道:“你……你早就没有将我瞧在眼里,今晚忽然摸了来,可不知捣什么鬼。”韦小宝更是开心,忍不住想大声帮太后骂海老公几句,心道:“老乌龟啊老乌龟,你告状还没有告成,先就碰了个大钉子,惹了一鼻子灰。看来用不着老子亲自出马,单是太后,就会将你一顿臭骂轰走了。”只听海老公道:“太后既是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没有什么,奴才去了!”韦小宝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括括叫。快快滚你妈的王八蛋!”

  却听得太后道:“你有什么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后道:“五台山?你…你说什么?”语音有些发颤。月光下只见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应手而倒。韦小宝一惊,心下有些难过:“老乌龟害死了这小姑娘,太后待会一定更加动怒,他再要告我的状,那可是千难万难。”只听得太后又问:“你…你伤了什么人?”海老公道:“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奴才可没敢伤她,只不过点了她的晕穴,好教她听不到咱们的说话。”韦小宝放宽了心:“原来老乌龟没有杀她!”但内心深处,隐隐又有一点点失望,只觉海老公不杀蕊初,自己的处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只听太后又道:“五台山?你为什么说五台山?”海老公道:“只因为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颤声道:“你…你说他到了五台山上?”海老公道:“太后若想知道详情,只好请你移一移圣驾。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进太后屋子,在这里大声嚷嚷的,这种机密大事,给宫女太监们听到了,可不是好玩的。”太后犹豫片刻,道:“好!”只听得开门之声,她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

  韦小宝缩在假山之后,心想:“海老乌龟瞧不见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头张望,只是太后出来之时,一瞥眼间见到她身材不高,有点儿矮胖。他见过太后两次,但两次见到时她都是坐着。

  只听太后说道:“你刚才说,他是到了五台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才没有说有谁到了五台山上,奴才只是说,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恐怕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顿了一顿,道:“好,就算你是这样说。他……他…那个人,他…他在五台山干什么?是在庙里么?”她本来说话极是镇静,但自从听得海老公说到五台上有一个人之后,就气急败坏,似乎心神大乱。

  海老公道:“那个人是在五台山的清凉寺中。”太后舒了口气,道:“谢天谢地。我终于……终于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

  韦小宝好生奇怪:“那个人是谁啊?为什么太后对他这样关心?”不禁又担忧起来,寻思:“难道这人是太后的父亲兄弟,又或许是她的老姘头?对了,一定是老姘头,如果是父亲兄弟,那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何必怕别人听见?老乌龟抓住了她的把柄,若是一定要她杀我,太后怕了老乌龟,说不定只好听他的话,这可有点不大妙。幸亏老子在这里听到了,老婊子若是胆敢杀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来,大伙儿闹个一拍两散。我怕了你的不算英雄好汉。”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胆敢骂皇太后为“老婊子”的,谅必寥寥无几,就算是肚里暗骂,也不会很多。韦小宝无所忌惮,就算是他自己母亲,打得他狠了,也会“烂婊子,臭婊子”的乱叫乱骂。好在他母亲本来就是婊子,妓院之中人人都是污言秽语,大家习以为常,听了也不如何生气,只不过打到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杂种,小乌龟”的对骂一场而己。

  只听皇太后喘气很急,隔了半晌,问道:“他…他…他…在清凉寺干什么?”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皇太后道:“那还用多问?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一声,气息更加急了,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没骗我?”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骗太后,也不用欺骗太后。”太后“哼”的一声,道:“他就这样忍心,一心一意,只是…只是思念着那…那狐媚子,把国家社稷、祖宗百战而创的基业…都抛到了脑后,我们母子,他…他更是不放在心上了。”韦小宝越听越奇,心想:“什么国家社稷,祖宗的基业?老乌龟又叫那人作‘主子’,那么这人…这人难道不是太后的老姘头?”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大彻大悟,万里江山,儿女亲情,主子说都已如过眼浮云,全都不再挂怀。”太后怒道:“他为什么早不出家,迟不出家,却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国家朝廷,祖宗妻儿,一古脑儿加起来,在他心中也还及不上那狐媚子的一根毫毛。我…我…早知他…他是为了那狐媚子而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来通知我?”她越说越怒,声音尖锐,渐渐响了起来。韦小宝听着,心中说不出的害怕,隐隐觉得他二人所说的那人实是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万嘱,命奴才说什么也不可泄漏了风声,千万不能让太后和皇上得知。主子说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也放心了。”太后厉声道:“那为什么你又来跟我说?我本来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牵记那狐媚子一个,他儿子登不登基,天下太不太平,他又有什么放心不放心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下大奇:“他们所说的难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顺治皇帝早已一命呜呼了,小皇帝这才有皇帝做,莫非小皇帝另外有个爸爸?”他于朝廷和宫中之事,所知本来极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是顺治皇帝之外,其余可说一无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再说得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真实情形。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当在清凉寺中也出家为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吩咐道,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来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公道:“主子说,董鄂妃虽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许提这狐媚子的名字!”韦小宝心道:“原来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宫里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头只爱这只骚狐狸,不爱太后,所以太后大吃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许提,奴才就不提。”太后气呼呼的喘息,道:“他……他说那狐媚子怎样?”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说的是谁。主子从来没提过‘狐媚子’三字。”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这三个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这狐媚子死了之后,他……他追封她为皇后,拍马屁的奴才们恭上谧法,叫什么‘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皇后,这称号中没‘天圣’二字,他还大发脾气哪。又叫胡兆龙、王熙这两这个奴才学士,编篡什么《端敬后语录》,颁行天下,也不怕丑。”

  海老公道:“太后说得是,董鄂妃归天之后,奴才原该称她为‘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后语录》,奴才身边经常带得一册,太后要不要看?”太后大怒,喝道:“你……你…你…”但随即明白他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心中一凛。忽然嘿嘿一笑道:“当时天下趋炎附势之徒,人人都读《端敬后语录》,把胡王两个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说八道,当成是天经地义,倒比论语、孟子还更要紧。可是现下又怎样呢?除了你身边还有一册,你主子身边还有几册之外,那里还见得到这鬼话连篇的《语录》?”

  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毁《端敬后语录》又有谁敢收藏?至于主子身边,就算没有,但端敬皇后当年说过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记在心头,胜过身边藏一册《语录》了!”

  (金庸按:胡兆龙、王熙二学士奉旨编篡《端敬后语录》等节,系当时实事,具见近人孟森所著《世祖出家事考实》一文。)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来查什么事?”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查两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后,发觉两件事原来是一件事。”太后道:“什么两件事、一件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查的是荣亲王是怎样死的?”太后道:“你……你说那狐媚子的儿子?”

  海老公道:“奴才说的,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和硕荣亲王。”太后哼了一声,道:“小孩子生下来不满四个月,养不大,又有什么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说,当时荣亲王突患急病,召御医来诊视,说道荣亲王足阳明胃经、足少阴心经、足太阴脾经俱断,脏腑破裂,死得甚奇。”太后哼了一声,道:“什么御医有这样好本事?多半是你说的。”

  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伤荣亲王之死,但究其实,却是不然。她是给人用截手法截断了阴维、阴跷两处经脉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居然会信你的异想天开的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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