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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有福同享(3)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说道:“吴老爷子,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好极,陆上功夫却还没学,在下只好一对二。这可不是瞧不起两位。”吴大鹏道:“咱们这个约会,我看还是推迟半年。”茅十八道:“那为什么?”吴大鹏道:“茅兄身上有伤,显不出真功夫。老朽打赢了脸上固然没有光采,打输了更是没脸见人。”

  茅十八哈哈一笑,道:“有伤没伤,没多大分别,再等半年,岂不是牵肚挂肠?”左手扶着树干,慢慢站身来,右手已握单刀。说道:“吴老爷子向来赤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吧!”王潭道:“好!”伸手入怀,呛啷一声轻响,摸出一对判官笔来。

  吴大鹏道:“既是如此,王贤弟你替愚兄掠阵。愚兄若是不成,你再上不迟。”他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与受伤之人动手已是大大不愿,更不愿以二敌一。王潭应道:“是!”退开三步。吴大鹏左掌上翻,右手兜了个圈子,轻飘飘一掌向茅十八拍了过来。茅十八单刀斜劈,迳砍他左臂。吴太鹏一低头,自他刀锋下抢进,左手成抓,向他右臂下抓去。茅十八一侧身,转在树干之侧拍的一声响,吴大鹏一掌击在树干之上。这棵大树高五六丈,树身粗壮,给吴大鹏这么轻轻一拍,树叶便似雨点般撒下来。

  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单刀拦腰挥去,吴大鹏突然纵起身子,从半空中扑将下来,白须飘扬,甚是好看。茅十八一招“西风倒卷”,单刀自下拖上。吴大鹏在半空中一个倒翻筋斗,跃了出去。莫看此人年近七旬,身手之矫捷实逾少年,茅十八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势去得固是劲急,吴大鹏的闪避却也迅速灵动无比。

  韦小宝一生之中,那里见过如此凶险的高手比武?但见吴大鹏忽进忽退,双掌翻飞,有时一掌拍在树上,满树枝叶便簌簌作响,心想:“这一记若是拍在茅大哥身上,那可糟了!”眼见茅十八将一柄单刀舞得幻成一片银光,挡在自己身前。吴大鹏几次抢上,都被刀光逼了出来。

  正斗到酣处,忽听得蹄声响动,十余人骑马奔近,都是满清军官的打扮。十余骑奔到近处,散将开来,将四人围在核心,为首的军官喝道:“且住。咱们奉命捉拿越狱杀官的江洋大盗茅十八,与余人并不相干,都退开了!”吴大鹏一听,住手跃开。茅十八道:“吴老爷子,鹰爪子又找上来啦!他们冲着我来,你不用理会。再上啊!”

  吴大鹏向众军官道:“茅十八是安份良民,怎地是江洋大盗了?你们莫非认错了人?”为首的军官冷笑道:“他也是安份良民,天下安份的良民未免太多。茅朋友,扬州城里做了案子,好汉子一身做事一身当,乖乖的跟我们回去吧!”茅十八道:“你们等一等,且瞧我跟这位吴老爷分了胜败再说。”转头向吴大鹏道:“吴老爷子,咱们今日非分胜败不可,再等半年,也不知咱姓茅的还有没有性命。”

  那军官喝道:“你们三个若不是和茅十八一伙,快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别要惹事上身。”茅十八骂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干什么?”

  那军官道:“你们二人正在和这个剧贼相斗,谅必和他并非一伙。这位老爷子白须红颜,凌空搏击,身手矫捷之极,可是摩云手吴六鹏老爷子么?”吴大鹏道:“不敢,正是区区。”那军官向着王潭道:“这位手持制官双笔,头上那个……想必是双笔开山王兄了?”王潭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吴大鹏见这军官四十五六年纪,声音虽不如何洪亮,但随口说来,在这空旷之地传音十余丈外,内力充沛之极,想不到官府之中,竟有这等高手,再看他所带来的伴当。有的目光如电,有的太阳穴高高鼓起,个个都是一身武功,决非寻常军官,又见这为首的军官腰间缠着一条黑越越的软鞭,左腰间一排倒刺,心中一动,说道:“听说黑龙鞭史松是江湖上有名的英雄好汉,几时投靠官府了?”

  这为首的军官正是黑龙鞭史松,听吴大鹏这等说,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北京鳌少保礼贤下士,聘请在下为皇上効力。这里许多朋友,都是鳌少保礼聘的豪杰。我们从京中南下,原是奉命来找茅朋友上北京去的,那知茅朋友在扬州越狱,却在这里相遇。”吴大鹏“哦”的一声。茅十八道:“那鳌拜自称是满洲第一勇士,武功到底如何?”史松道:“鳌少保天生神勇,武功盖世,曾在北京东安街上,一拳打死一头疯牛,你这江洋大盗也知道吗?”

  茅十八骂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鳌拜有这等厉害,我正要上北京去斗他一斗。”史松冷笑道:“凭你也配和鳌少保动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头,就将你按死了。”他侧头说:“吴老爷子,王师傅,请两位站开些。”王潭突然大声道:“你刚才说我头上怎样,你笑我秃头是不是?”原来王潭十八九岁时就开始秃头,最恨人家笑他这个缺陷。史松笑道:“不敢。”王潭更加恼怒,大声道:“倘若不是,你为何要笑?”史松笑道:“我笑我的,你秃你的,有什么相干?”

  王潭大怒,左笔一探,右手判官笔一招“腾蛟起凤”,向他腿上点了过去。史松哈哈大笑,突然间黑影一闪,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鞭梢反击他的后心。这一招去得好快,王潭左手笔竖起一挡,当的一声响,软鞭和判官笔相交,鞭梢弯将过来,鞭梢数十根明晃晃的倒刺戳向他后脑。王潭右手判官笔反划,才将鞭梢格开。史松一缩手,那软鞭缩了转去,在王潭面前划了个圈子,太阳光下,便如凌空多了几个大墨圈,刹那间几个墨圈无影无踪,这条软鞭在他身上一围,又已束在腰间,端的是干净利落之极。众军官暴雷似的齐声喝采。史松微微而笑,神情十分得意。

  吴大鹏道:“史兄这一招‘神龙三摆尾’当真已臻化境。”史松道:“不敢,班门弄斧,可见笑了。”王潭呆在当地,适才这一招相交,又见他一条软鞭使得如此圆转如意,自忖武功和他相较,有所不及,不知是否该当再上前邀斗。

  史松微笑道:“姓茅的,起来跟我们走吧!”茅十八道:“那有这般容易?你们这里一共一十三人,我以一敌十三,明知打不过,也得打一打。”吴大鹏微笑道:“茅兄怎能如此见外?咱们是以三敌十三,一个打四个,未必便输。”茅十八向王潭道:“你帮那一边?”王潭道:“自然帮你。”史松道:“两位别转错了念头,造反助逆,可不是好玩的。”

  吴大鹏笑道:“助逆那也罢了,造反却是不敢。”史松道:“造反即是助逆!姓吴的,你是不是帮定了这越狱大盗?”吴大鹏道:“半年之前,茅兄和王潭约定了,今日在这里以武会友,并将在下牵扯在内。想不到官府不识趣,将茅兄关在狱里。他是言而有信的好汉子,今日若不践约,此后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狱杀人,都是给官府逼出来的。这叫做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若是卖老汉的面子,那就收队回去,待老汉和茅兄较量一下手底下真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汉和王兄就管不了啦!”史松道:“不成!”

  军官队中忽一人喝道:“老家伙,那有这么多说的?”这人拔刀出鞘,双腿一夹,纵马冲将过来,高举单刀,便向吴大鹏头顶砍落。吴大鹏斜身一闪,避过了他这一刀,右臂探出,身子纵起,已抓住了他的背心,顺手一甩,将他摔了出去。众军官大叫:“反了,反了!”纷纷跃下马来,向吴大鹏等三人围了上去。这些军官本来都是江湖上的武人,不善骑马,步下打斗要方便得多。霎时之间,与吴大鹏、王潭、茅十八三人斗在一起。茅十八下盘不灵,倚树而立,出刀锐利之极,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军官,钢刀横削,又一名军官拦腰而断,给他斩为两截。余人见他悍勇,一时倒也不敢逼近。史松双手叉腰,仍是骑在马上掠阵。

  韦小宝本给众军官围在核心,当史松和吴王二人说话之际,他一步一步的退出圈子。众军官见这个干瘦小孩,也不知他在这里干什么,谁也不加理会。待得众人一动上手,他已躲在数丈之外的一株树后,心想:“我快快逃走呢,还是在这里瞧着?茅大哥他们只有三个人,一定会给这些军官杀了。这些军爷们会不会又来杀我?”转念又想:“茅大哥当我是好朋友,说过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我若悄悄逃走,可太对不起他。”

  吴大鹏一掌劈倒了一名军官。王潭使开双笔,以一敌三,正和三名军官相斗。这时茅十八又已将一名军官右腿砍断。这军官倒在血泊之中,大声呼叫喝骂,声音凄厉之极。史松见手下死了二人,倒了三人,余下七人虽然仍占上风,只怕再有损伤,当下一声长啸,黑龙鞭出手,跟着纵身下马。他双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将茅十八卷将进去。茅十八使开“五虎断门刀”刀法,见招拆招,刀法极见精严,史松的软鞭一连七八招厉害招数,却都给他单刀挡了开来。但听得吴大鹏一声吆喝,一人飞了出去,拍哒一响,掉在地下,自是军官中又少了一人。

  这边王潭以一敌三,却渐渐落了下风,左腿上被锯齿刀拉了一条极长的口子,鲜血急喷。他一跛一拐,浴血苦斗。和吴大鹏所斗的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双手一剑,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吴大鹏的摩云掌力一时倒也击不到他们身上。

  史松的软鞭越使越快,心中暗惊:“这茅十八果然了得,幸亏他腿上有伤,难以移动,否则他展刀反攻,只怕我已然败了。”突然间灵机一动,一招“白蛇吐信”,鞭梢向茅十八右肩点去。茅十八举刀一竖,不料他这一招乃是虚招,手腕抖动,先变“声东击西”,再变“玉带围腰”,一条黑龙鞭倏地飞出,指向左方,随即圈转,自左至右,远远向茅十八腰间围来。

  茅十八双腿难以行走、全仗身后一株大树支撑。史松这一招“玉带围腰”卷将过来,本来只须向前窜出,或是轻轻往后一纵,立即避过,但此刻却是非硬接硬架不可,当下单刀对准了黑龙鞭的鞭梢一按,那软鞭向下一沉,忽而兜转,迅疾无伦的卷将过来,连人带树,将茅十八绕在树上,一共绕了三匝,噗的一声响,鞭梢击中他的右胸,鞭梢上数十根倒刺登时钉入肉里。

  史松奉了鳌拜之命,要将茅十八生擒,不想伤他性命,眼见吴大鹏和王潭尚未降服,急欲取下黑龙鞭转身去对付吴王二人,一俯身,拾起地下丢弃的一柄单刀,手腕一翻,便往茅十八右肩砍落,准拟卸下他一条手臂,先让他成了废人,再也不能使刀。他刚抬起身子,单刀尚未砍落,蓦地里白影一晃,无数粉末冲进眼里、鼻里、口里,一时气为之窒,跟着双眼剧痛,犹似万枚钢针同时扎刺一般,想欲张口大叫,却又叫不出声来。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饶是他老于江湖,久临战阵,登时心慌意乱,手一松,单刀跌落,双手去揉擦眼睛,擦得一擦,这才恍然:“啊哟,敌人将石灰撒入了我眼睛。”要知生石灰遇水即沸,立即将他双眼烧烂,便在此时,肚腹上一阵冰凉,一柄单刀插入了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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