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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精忠英勇(2)


  吕留良道:“阁下黑夜之中,擅自闯入,是何用意?”那人冷笑道:“是何用意?你们三个挑着老子升大官、发大财啦。吴六奇要造反,查伊璜要造反,鳌少保得知密报,还不重重有赏?哈哈,多谢三位,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个见证。”吕顾黄三人暗暗心惊,均想:“我们深宵在舟中私语,还是给他听见了,我们行事粗疏,死不足惜,累了吴将军可坏了大事。”

  吕留良道:“阁下说什么话,我们可半点不懂。你要诬陷好人,尽管自己去干事,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已打定了主意,乘着那大汉不备,跟他以死相拚,最多是给他杀了,叫他死无对证。那大汉冷笑一声,突然欺身向前,出指如风,在吕留良和黄宗羲胸口各点一点,吕黄登时也动弹不得。

  那大汉甚是得意,哈哈一笑,说道:“众位侍卫,都进舱来吧,这一次咱们立的功劳可大着啦。”后梢几个人一声答应,进来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齐哈哈大笑。顾黄吕三人面面相觑,万料不到这些人竟是皇室的侍卫,早就撮上了自己,扮作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窃听。黄宗羲和吕留良也还罢了,顾炎武这十几年来足迹遍神州,到处结识英雄豪杰,眼光可谓不弱,对这几名船夫却竟是走了眼。

  只听一名侍卫叫道:“船家掉过船头,驾回杭州,有什么古怪,小心你的狗命。”后梢上一个老者应道:“是!”顾炎武记得掌舵的梢公个是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雇船时曾跟他说过话,记得这一梢公满脸皱纹,弯腰如弓,确是长年拉纤的模样,当时见了这等情景,自己毫不起疑。没想到这老梢公虽是货真价实,他手下的其余船夫却都掉了包,自是在众侍卫威逼之下,无可奈何,只怪自己但顾得和黄吕二人高谈阔论,早已陷身危局而不自知。那黑衣大汉显是一伙人的首领,他在舱板上一坐,那四人垂手而立,神色颇为恭谨。

  那黑衣大汉道:“咱们得了广东吴提督谋反的真凭实据,就这赶紧去海宁把那姓查的抓了来。这三个反贼倔强得紧,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们服毒跳河。你们一个人钉住一个,有什么岔子,干系可是不小。”那三人应道:“是,谨遵瓜管带吩咐。”原来这管带名叫瓜佳,是满州人。瓜佳又道:“回京后见了鳌少保,人人不愁升官发财。”一名侍卫笑道:“那都是瓜管带提拔栽培,单凭咱三人,那有这等福份?”

  瓜佳嘿嘿一笑,还未说话,船头忽然有人也是嘿嘿一笑,说道:“凭你们这四人,原也没这等福份。”瓜佳心下暗惊:“这点子好厉害功夫,悄没声摸上船来!”刷刷数声,四个人都从腰间拔出单刀,身子向旁一闪,提防敌人从舱门中射进暗器。瓜佳自负武功了得,平素身上不带兵刃,这时反手抓住一块舱板,以备抵御。突然间两扇船舱门呼的一声,飞将出来,向他迎面击到。瓜佳心念电闪:“这两块舱门并非被人以手掌击出,否则事先必有手掌拍门之声,乃是以凌空掌力震飞。敌人内力,当真是非同小可。”他忙运劲力提起舱板,将两扇舱门击落。另见一个书生出现舱口,负手背后,脸露微笑。

  瓜佳虽将舱门击落,右臂已震得一阵酸麻,喝道:“官老爷们在这里办案,识相的给我走得远远地。”那书生笑道:“若是不识相呢?”一步踏进船舱,但见刀光闪处,两柄单刀分从左右劈下。这两名侍卫武功也自不弱,这两刀砍得甚是劲急。那书生身子一闪,欺向瓜佳,一掌向他头顶拍落。瓜佳伸左臂一格,右手成拳,猛力击出。那书生左脚反踢,踹中了一名侍卫胸口。那侍卫大叫一声,登是鲜血狂喷。便在此时,另外三名侍卫各举刀或削或剁。船舱中地形本狭,又有顾炎武等三人碍手碍脚,那书生施展擒拿功夫,但听得喀的一声响,一名侍卫给他扭断了头颈。瓜佳右掌拍出,击向那书生的后脑。那书生听风辨招,反过左掌,砰的一声,双掌相交,瓜佳只觉眼前一黑,背心重重撞在船舱之上,船舱登时给他撞塌了一片。那书生只怕顾炎武等受伤,急出两掌,拍在余下两名侍卫的胸口,喀喀声响二人肋骨齐断。

  那书生转过身来,只见瓜佳左手一扬,将一块舱板丢入运河,跟着身子一跃,从船舱的缺口中跳将出去。那书生见他要逃,喝道:“那里走?”一掌拍了出去,眼见便将击到瓜佳背心,不料瓜佳正在此时一脚反踢,这一掌恰好击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着他向前飞出。瓜佳一跃数丈,左足在舱板上一借力,身子向前窜出。这一窜本来仍是跃不到岸上,说也凑巧,岸边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瓜佳抓住柳枝,一个倒翻觔斗,飞过了柳树。

  那书生眼见已然追赶不及,暗叫:“不好!”急从船舱中拾起一柄单刀,对准了他的背心掷去。但其时瓜佳离岸已远,他轻功又甚了得,那单刀刀刃弯曲,一边轻,一边重,投掷不远,飞到离他背心丈余之处,便即落下地来。那书生大叫:“船家,快靠岸,快靠岸!”心想:“便是追到天边,也要将这狗贼追上,杀了灭口!”。

  月光之下,忽见一条长蛇也似的黑影笔直飞出,如风似电,对准了瓜佳后心,直射过去。但听得瓜佳“啊”的一声长叫,那长长的黑影已插入他的后心,将他钉在地下,那黑影兀自不往晃动。那书生又惊又喜,凝目看时,才看清楚这黑影乃是一根撑船用的竹篙。

  那书生心念一动,跃到后梢,只见后梢上除了那梢公外,更无旁人,当即深深一揖,说道:“多谢老英雄出手,否则当真坏了大事。”那梢公眯着一双眼,说道:“客官,你说什么?撑船的不懂。”那书生又道:“多谢老英雄仗义相助。”那梢公道:“老鹰?黑夜里老鹰不出来的,除非是猫头鹰。”

  那书生心想:“难道不是此人?那么出手相助的大英雄另有其人,他不愿露面,早已隐身避开了。”走进船舱,解开顾黄吕三人的穴道,将四名侍卫的死尸抛入运河,重点灯烛。黄宗羲问起姓名,那书生笑道:“贱名适才承蒙先生齿及,在下姓陈,名永华。”

  且说扬州城自古为繁荣胜地,唐时诗人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古人云人生得意时,莫过于“腰缠十万贯,跨鹤上扬州。”自隋炀帝开凿运河,扬州地居运河之中,为苏浙漕运必经之地。明清之季,又为盐商大贾所聚居,殷富甲天下。

  有清康熙年间,扬州瘦西湖畔的鸣玉坊乃青楼名妓汇聚之所。这日正是暮春天气,华灯初上,那鸣玉坊的巷子之中,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间又夹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当真是笙歌处处,一片升平景象。

  突然之间,坊南坊北同时有五六人齐声吆喝:“乌龟、老鸨、窰姐儿、嫖客大伙儿都听着:咱们来查一个人,跟旁人并不相干,谁都不许乱叫乱动,不听号令的小心了脑袋。”这一阵吆喝过去,鸣玉坊中立时静了一片刻,但跟着便是女子惊呼声,男子叫嚷声,乱成一图。鸣玉坊内的丽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十余名大盐商坐了三桌,每人身边都坐着一名妓女,一听到这呼声,人人脸色大变。大家齐问:“什么事?”“是谁?”“是官府查案吗?”突然间大门上擂鼓也似的响了起来,那龟奴吓得没了主意,不知是否该去—开门,跟着砰的一声,大门被人撞开,涌进了十七八名大汉。这些大汉都是短装结束,白布包头,青带缠腰,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或是铁尺,铁棍。

  众盐商一见这些大汉的打扮,便认出他们都是贩私盐的盐枭。要知当时盐税甚重,若是逃漏盐税,贩卖私盐,获利颇丰。扬州一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便有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结队,这些盐枭极是凶悍,遇到大队官兵时一哄而散,若是逢上小队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与对垒。是以官府往往眼开眼闭,不加干预。众盐商知道这些盐枭只是贩卖私盐,并不抢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今日忽然闯进鸣玉坊来,无不又是惊惶。又是诧异。

  只见一名五十几岁的老者喝道:“这里所有的人,个个都给我滚出来,站着不许动。”众盐商、妓女见到这批人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早已吓得呆了,一个个站起来。那老者喝道:“各处房中的嫖客、妓女,通统给老子滚出来!”这一声暴喝,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响。他手下的盐枭分别奔向各房,嫖客妓女出来稍迟的,不是屁股上一脚,便是老大耳括子打将过去。有些嫖客妓女衣衫都未穿好,神情十分的狼狈可笑。

  那老者喝道:“个个都出来了吗?”那老鸨道:“是,是,都出来了……”忽然间东边厢房中有个清朗的声音说道:“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打扰老子寻快活?”众盐枭纷纷怒喝:“他妈的,这狗贼好大胆子!”登时有三名大汉手执钢刀,向东厢房扑了进去。却听得“哎唷”、“啊哟”连声,三个人倒飞了出来,重重摔在地下。一名大汉手中钢刀反撞自己额头,鲜血长流,登时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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