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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小人毒计(3)


  查伊璜接过土钵,喝了一大口,笑道:“这酒不错啊。”那乞丐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肉,道:“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虽觉十分肮脏,但想:“我既当他是酒友,倘若推辞,未免是瞧他不起。”当下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嘴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两人便在破庙中席地面坐,将土钵递来递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时酒肉俱尽,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倒孝廉公。”

  查伊璜道:“兄台有兴,咱们到酒楼去再饮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两人到西湖边的楼外楼酒楼,呼酒又饮,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过得数年,清兵入关,明朝覆亡。查伊璜绝意进取,只在家中闲居,一日忽有一名军官,领兵四名,来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惊,只道是祸事上门,岂知那军官执礼甚恭,说道:“奉广东省吴军门之命,有些薄礼奉赠。”查伊璜道:“我和贵上素不相识,只怕是弄错了。”那军官取出拜盒,拿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上写“拜上查先生伊璜,讳继佐”,下面写的是眷晚生吴六奇顿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连这吴六奇的名字也没听见过,为何送礼于我?”当下沉吟不语。那军官道:“敝上说道,些些薄礼,请查先生不要见笑。”说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圆盒放在桌上,俯身请安,便即别去。

  查伊璜打开礼盒,赫然是三千两黄金,另一盒中却是六瓶洋酒,酒瓶上辍以明珠翡翠,华贵非凡。查伊璜一惊更甚,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品,武人步快,早已去得远了。查伊磺心下纳闷,寻恩:“飞来横财,非福是祸,莫非是另有人陷害于我?”当下将两只礼盒用封条封起,藏于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黄金倒也不必动用。只是久闻洋酒之名,不敢开瓶品尝,未免心痒。过了数月,亦无他异。这一日却有一名身穿华服的贵介公子到来。那公子不过十七八岁,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带着八名从人,一见查伊璜,便即跪下磕头,口称:“查世伯,侄子吴宝宇拜见。”

  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称,可不敢当,不知尊大人是谁?”那吴宝宇道:“家严名讳,上六下奇,现居广东省通省水陆提督之职,特命小侄造府,恭请世伯到广东盘桓数月。”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赐,心下好生不安。说来惭愧,兄弟生性疏阔,记不起何时和令尊大人相识。兄弟一介书生,素来不结交贵官。公子请少坐。”说着走进内室,将那只礼盒捧了出来,道:“还请公子携回,实在不敢受此厚礼。”他心想这六奇在广东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这人虽是大官,但为满洲人作鹰犬,欺压汉人,若是受他金银,倒污了自己清白,当下脸色之间,颇为不豫。

  吴宝宇道:“小侄临行之际,家严吩咐,务必请到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严,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请看。”当下自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打了开来,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皮袍子。查伊璜见到旧袍,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这才恍然,原来这位吴六奇将军,便是当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动!“鞑子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义旗,四方响应,说不定便能将鞑子逐出关外。那雪中奇丐居然还记得我旧日的一饭一袍之惠,不是没良心之人,我若动以大义,未始没有指望。男儿建功报国、正在此时,至不济他将我杀了,却又如何?”

  当下欣然就道,来到广州。那吴六奇将军迎出数里之外,接入府中,神态极是恭谨,说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弃,当我是个朋友。请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庙中肯和我同钵喝酒,手抓狗肉,那是真正的肝胆相照。六奇其时穷途潦倒,只道人人都瞧不起我,查先生如此热肠相待,登令六奇大为振奋。得有今日,都是出于查先生之赐。”

  查伊璜淡淡的道:“在晚生看来,今日的吴将军,也不见得比当年的雪中奇丐高明多少。”吴六奇一怔,道;“是,是!”当晚大开筵席,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与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在下首相陪。

  广东省自巡抚以下,文武百官,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此恭敬,心下无不暗暗称异。那巡抚还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来微服察访的钦差,否则吴六奇平素对人十分倨傲,何以对这个江南书生却是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后,那巡抚悄悄向吴六奇探问,这位贵客是否朝中红员。

  吴六奇微微一笑,说道:“老兄当真聪明,鉴貌辨色,十有九中。”这句话本来意存讥刺,说他这第十次却是猜错了。那巡抚深信不疑,只道查伊璜真是钦差,心想这位查大人在吴提督府中居住,已给他巴结上了,吴提督和自己向来不甚投机,若是钦差大人回京之后,奏本中对我不利,那可糟糕。当即回到府中,备了一份重礼,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来。

  吴六奇出来见客,说道查先生昨晚大醉未醒。抚台的礼物一定代为交到,一切可以放心,不必多所挂怀。那巡抚一听大喜,连连称谢而去。这消息不久传了出去,人人都知巡抚大人送份厚礼给查先生。这位查先生是何来头,不得而知,既连巡抚都送厚礼,自己岂可不送?数日之间,提督府中礼物有如山积。吴六奇命帐房一一照收,却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军府办理公事外,总是陪着查伊璜喝酒。

  这一日傍晚时分,两人又在花园凉亭中对坐饮酒。酒过数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扰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北归了。”吴六奇道:“先生说那里话来?先生南来不易,若不住上一年半载,决计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层楼去玩玩。广州名胜甚众,几个月内,游览不尽。”

  查伊璜乘着酒意,大胆说道:“山河虽好,已沦夷狄之手,观之徒增伤心。”吴六奇脸色微变,道:“先生醉了,早些休息吧。”查伊璜道:“初遇之时,我敬你是个风尘豪杰,足堪为友,岂知竟是失眼了。”吴六奇道:“如何失眼?”

  查伊璜道:“你具大好身手,不为国为民出力,却助纣为虐,作鞑子的鹰犬,欺压我大汉良民,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为耻,查某未免羞与为友。”说着霍地站起身来。吴六奇道:“先生禁声,这等话给人听见了,可是一场大祸。”查伊璜道:“我今日还当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劝。你若是不听,不妨便将我杀了。查某手无缚鸡之力,反正难以相抗。”吴六奇道:“在下洗耳恭听。”

  查伊璜道:“将军手绾广东全省兵符,正是反正起义的良机。登高一呼,四方响应,纵然大事不成,也教鞑子破胆,轰轰烈烈的干它一场,才不负了你天生神勇,大好头颅。”吴六奇斟酒于碗,一口干了,说道:“先生说得好痛快!”双手一伸,嗤的一声响,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毛毵毵的胸膛,拨开胸毛,却见肌层上刺着八个小字:“天父地母,反清复明。”

  查伊璜又惊又喜,道:“这……这是什么?”吴六奇掩好衣襟,说道:“适才听得先生一番宏论,可敬可佩。先生不顾殒身灭族的大祸,披肝沥胆,向在下指点,在下何敢向先生隐瞒,在下本是丐帮中的左护法,此刻则是天地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誓以满腔热血,反清复明。”

  查伊璜见了他胸口刺字,更无怀疑,说道:“原来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适才言语冒犯,多有得罪。”吴六奇大喜,心想这“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是将自己此作关云长了,道:“这等比喻,可不敢当。”查伊璜道:“不知何谓丐帮,何谓天地会,倒要请教。”

  吴六奇道:“先生请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说来。”当下二人各饮了一杯。吴六奇道:“那丐帮由来已久,自宋朝以来,便是江湖上的一个大帮。帮中兄弟均是行乞为生,就算是家财豪富之人,入了丐帮,也须散尽家资,过叫化子的生活。帮中帮主以下,是四大长老,其下是前后左右中五方护法。在下位居左护法,在帮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颇不低。后来因和一位姓孙的长老不和,打起架来,在下其时酒醉,失手将他打得重伤。不敬尊长已是大犯帮规,殴伤长老更是大罪,帮主和四长老集议之后,将在下斥革出帮。那日在府上相遇,先生邀我饮酒,是在下初遭斥革。心中好生郁闷,承先生不弃,还当在下是个朋友,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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