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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 恶有恶报(2)


  冲虚守候良久,不见庵中有何动静,更无声息,当即运起内功,倾听声息,隐隐听到似乎是令狐冲低声说了句甚么话,他心中一喜:“原来令狐兄弟安然无恙。”心情一分,内功便不精纯,一时再也听不到什么,又担心适才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心有所欲,便耳有所闻,未必真是令狐冲的声音,否则为什么再也听不到他说话之声了?又过了好一会,却听得令狐冲叫道:“向大哥,请你来陪送任教主出庵。”向问天应道:“是!”和绿竹翁二人率领了一十六名轿夫走进无色庵去,将那顶蓝呢大轿抬了出来。站在庵外的朝阳教教众一齐躬身,说道:“恭迎圣教主大驾。”那顶轿子抬到原先停驻之处,放了下来。

  向问天道:“呈上圣教主赠给少林寺方丈的礼物。”便有两名锦衣教众托了盘子,走到方证面前,躬身奉上盘子。方证见一只盘子中放的是一串沉香念珠,另一只盘子中是一部手抄的古经,封皮上写的乃是梵文,识得乃是《法华经》,不由得心中一阵狂喜。他精研佛法,于《法华经》更有心得,只是所读到的只是东晋时高僧鸠摩罗什的中文译本,其中颇有难解之处,生平渴欲一见梵文原经,以作印证,中原无处可觅,此刻一见,当真是欢喜不尽,合什躬身,说道:“阿弥陀佛,老僧得此宝经,感激无量!”

  方证恭恭敬敬的伸出双手,将那部梵文《法华经》捧起,然后取过念珠,说道:“敬谢任教主厚赐,实不知何以为报。”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说道,敝教对天下英雄无礼之处,方丈大师不加怪责,敝教已是感激不尽。”侧头说道:“呈上圣教主赠给武当派掌门道长的礼物。”又有两名锦衣教众应声而出,走到冲虚道人面前,躬身奉上盘子。

  那二人还没走近,冲虚便见一只盘子中横放着一柄长剑,待二人走近时凝神一看,只见那长剑剑鞘铜绿斑斓,乃是一柄古剑,上面以铜丝嵌着两个篆文“真武”。冲虚一见,忍不住“啊”的一声。他知道武当派创派之祖张三丰先师所用的佩剑,名叫“真武剑”,向来是武当派镇山之宝,于八十余年之前,被朝阳教的几位高手长老夜袭武当山,连同张三丰手书的一部《太极拳经》,都一并盗了去。

  当时一场恶斗,武当派中死了三名一等一的好手,虽然也毁了朝阳教五名长老,但一经一剑却未能夺回。这是武当派的奇耻大辱,八十余年来,每一代的掌门临终时留下遗训,必定是夺还此经此剑。但黑木崖壁垒森严,近数十年又是声势极盛,武当派数度明夺暗盗,均是无功而还,反而每次都送了几条性命在黑木崖上,想不到此剑竟会在见性峰上出现。他一斜眼看另一张盘子时,盘中赫然是一部手书的册页。纸色早已转黄,封皮上写着《太极拳经》。

  冲虚道人在武当山见过不少张三丰师祖的手书遗迹,一见便知这《太极拳经》确是真迹。他双手发颤,握住剑柄,轻轻抽出半截,发觉寒气扑面。他知道三丰师祖到晚年时剑术如神,轻易已不使剑,即使迫不得已与人动手,也只用寻常铁剑、木剑,这柄“真武剑”是他中年时所用的兵刃,扫荡群邪,威震江湖,却是一口极锋锐的利器。他兀自生怕给任我行骗了,再翻开那《太极拳经》一看,果然无一不是三丰师祖所书。

  他将经书放还盘中,跪倒在地,向一经一剑磕了八个头,才站起,说道:“任教主宽洪大量,使武当祖师爷的遗物重回真武观,冲虚粉身难报。”将一经一剑接了过来,心中激动,双手颤个不住。

  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敝教昔日得罪了武当派,好生惭愧,今日原璧归赵,还望武当派上下见谅。”冲虚道:“任教主可说得太客气了。”

  向问天又道:“呈上圣教主赠给恒山派令狐掌门的礼物。”方证和冲虚均想:“他送给我们的是如此厚礼,不知送给令狐掌门的又是什么宝贵礼品。”却见这次上来的共有二十名锦衣教众,每人手中也都托着一只盘子,走到令狐冲身前。只见盘中所盛,却是袍子、帽子、鞋子、酒壶、酒杯、茶碗之类日常用具,虽然均是十分精致,却绝无出奇。只有一只盘子中放着一根玉箫,一只盘子中放着一具古琴,较为珍贵,但和赠给方证、冲虚的礼相比,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令狐冲拱手道:“多谢。”命恒山派于嫂等收了过来。

  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此番来到恒山,诸多滋扰,甚是不当。恒山派每一位出家的师太,致送新衣一袭,长剑一口,每一位俗家的师姊师妹,致送饰物一件,长剑一口,还请笑纳。敝教又在恒山脚下购置良田三千亩,奉送无色庵,作为庵产。这就告辞。”说着向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深深一揖,转身便行。

  冲虚叫道:“向先生!”向问天转过身来,笑问:“道长有何吩咐?”冲虚道:“承蒙贵教主厚赐,无功受禄,心下不安。不知……不知……”他连说了三个“不知”,再也接不下口去,他想问的是“不知是何用意”,但是这句话毕竟问不出口。向问天笑了笑,抱拳道:“物归原主,理所当然。道长何必不安?”一转身,喝道:“教主起驾!”当下乐声奏起,十名长老开道,一十六名轿夫抬起蓝呢大轿,走下峰去。其后是号角队、金鼓队、细乐队,更后是各堂教众披着服色,先后走下峰去。

  冲虚和方证一齐望向令狐冲,均想:“任教主何以改变了主意,其中原由,只有你方才知情。”但令狐冲的脸色却一点也看不来,但见他似乎有些欢喜,又有些哀伤。耳听得朝阳教教众走了一会,乐声便即止歇,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呼声也不再响起,竟是耀武扬威而来,偃旗息鼓而去。

  冲虚忍不住,问道:“令狐掌门,任教主忽然示惠,想必是冲着你的面。不知……不知”他自是想问“不知跟你说了什么”,但随即心想,这其中的原由,如果令狐冲愿说,自然会说,若是不愿说,多问反为不妥,是以说到两个“不知”又缩住了口。

  令狐冲道:“两位前辈原谅,适才晚辈已答允了任教主,其中原由,暂且不便见告。但其中亦无大不了的隐秘,两位日久自知。”方证哈哈一笑,说道:“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实是武林之福,看任教主今日的举止,于我正教各派实无敌意,化解了无量杀劫,实乃可喜可贺。”

  冲虚无法探知其中原由,实是心痒难搔,但听方证这么说,也觉甚有理由,说道:“不是老道过虑,只是朝阳教诡诈百出,咱们还是小心些为妙。说不定任教主得知咱们有备,生怕引发炸药,是以今日故意卖好,待咱们毫不在意,然后再加偷袭。以二位之见,是否会有此一着?”方证道:“这个……人心难测,原也不可不防。”

  令狐冲摇头道:“不会的…一定不会。”冲虚道:“令狐掌门认定不会,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遇了一会,山下报上讯来。朝阳教一行已退过山腰,守路人众没接到讯号,是以未加截杀。亦未引发地雷。冲虚命人通知清虚,成高将连接于九龙椅及各处地雷药引都割断了。

  令狐冲请方证、冲虚二人回入无色庵,在观音堂中休息。方证翻阅梵文《法华经》。冲虚抚弄一会“真武剑”,读几行《太极拳经》,实是喜不自胜,心下的疑窦也渐渐忘了。

  突然之间,供桌下有人说道:“啊,盈盈,是你!”另一人道:“冲郎,你…你…你…”正是桃谷六仙的声音。令狐冲“啊”的一声惊叫,从椅中跳了起来。只听得供桌下不断发出声音:“冲郎,我爹爹,他……他老人家已过世了。”“怎么会过世的?”“那日在华山朝阳峰上,你下峰不久,我爹爹忽然从仙人掌上摔了下来。向大哥和我接住了他身子,只过片刻,便即断气。”“那…那那……有人暗算他老人家么?”“不是的,向大哥说,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在西湖底下又受了这十几年苦,近年来以十分霸道的内功。强行化除体内的异种真气,实在是大耗真元。他老人家是天年已尽。”“当真想不到。”“当日在朝阳峰上,向大哥与十长老会商,一致举我接任朝阳教的教主。”“原来任教主是任大小姐,不是任老先生。”

  方证和冲虚听得又惊又喜。适才桃谷六仙争坐九龙椅,方证以“狮子吼”佛门无上内功将之震倒。冲虚生怕泄漏机密,将六人点了穴道后便塞入供桌之下。不料六人内功也颇深厚。不多时便即醒转,将令狐冲和“任教主”的对话一字不漏的都听了去,此刻又一字不漏的照说出来。方证和冲虚一听到任我行已死,盈盈接了朝阳教教主之位,其余种种,自是无不立时恍然。盈盈所以赠送二人重礼,送给令狐冲的却是衣履用品,那是二人文定的礼物,自当如此。

  只听得桃谷六仙还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个不休:“冲郎,今日我上恒山来看你,若是教人知道了,不免惹人笑话。”“那又有什么要紧?你就是会怕羞。”“不,我不要人家知道。”“好吧。我答应你不说便是。”“再说,朝阳教和恒山派、少林派、武当派化敌为友,我也不要让人家说是我的主意。江湖上好汉一定会说,因为我……跟你……跟你的缘故,连一场大架也不打了,说来可多难为情。”“嘻嘻,我倒不怕。”“你脸皮厚,自然不怕。爹爹故世的信息,朝阳教瞒得很紧,外间只道是我爹来到恒山之后,跟你谈了一会,就此和好了。这于我爹爹的声名也有好处。待我回到黑木崖后,再行发丧。”“是,我这女婿可得来磕头吊孝了。”“你能够来,当然最好。那日华山朝阳峰上,我爹爹本来已亲口许了我们的婚事,不过……不过那得我服满之后……”

  令狐冲听他六人渐渐说到他和盈盈安排成亲之事,这些话可不能让方证和冲虚二位前辈听到,当即大喝一声:“桃谷六仙,你们再不出来,在桌底下胡说八道,我剥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却听得桃干仙幽幽叹了口气,学着盈盈的语气说道:“我却担心你的身子。爹爹没传你化解异种真气的法门,其实就是传了,也不管用。爹爹他自己,唉!”桃干仙逼紧着嗓子,说得极尽哀伤。

  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听着,亦不禁颇有凄测之意。任我行一代怪杰,虽然生平恶行不少,但如此下场,亦令人为之叹息。令狐冲对任我行的心情更是奇特,虽憎他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却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尤其他肆无忌惮,独行其是的性格,倒和自己颇为相投,只不过自己绝无“一统江湖”的野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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