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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 喋血华山(2)


  令狐冲知道石壁上除刻着五岳剑派的精妙招数之外,另有当年魔教十长老所刻的破解之法,所有破法,尽是五岳剑招的克星,将五岳剑派这些精妙招数,打得一败涂地。石壁上的五岳剑招,本已较五岳派现存者高明得多,但即使学会了这些高招,仍是不免为魔教十长老所创的破法所制。此刻有人在观看克制嵩山的剑法的招数,自是大遭嵩山一派之忌了。

  那老者如此一呼喝,登时便有四五名嵩山门人慢慢走近,站在那中年人四周,露刃相向。那中年人道:“我于贵派剑法一窍不通,看了这些破法,又有何用?”那老者阴森森的道:“你看这剑法,便是不怀好意。”那中年人手按剑柄,说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盛情高谊,准许咱们来观摩石壁上的剑法,可没限定那一些剑法准看,那一些不准看。”

  那老者道:“你意图不利我嵩山派,那便容你不得。”那中年人道:“五派归一,此刻只有五岳派,那里更有嵩山派?若不是五派归一,岳先生也不会容许阁下在华山石洞之中观看剑法。”此言一出,那老者登时语塞。一名嵩山弟子突然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后重重一推,喝道:“你倒嘴利得很。”

  那中年人一反手,勾住他的手腕,向外一甩,那嵩山弟子一个踉跄,直摔出去。便在此时,泰山派中忽然有人大声喝道:“你是甚么人?穿了我泰山派的服色,混在这里偷看泰山剑法。”只见一名身穿泰山派服色的少年急奔向外,洞门边闪出一人,喝道:“站住了,甚么人在此捣乱?”那少年一剑刺出,跟着身子疾冲而前。拦门者左手伸出,抓他眼珠,那少年急退一步。拦门者右手如风,又是插向他眼珠。那少年长剑在外,难以招架,只得又退了一步。拦门者横扫一腿,那少年纵起闪避,砰的一声,胸口登时中了一掌,口吐鲜血,后面奔上两名泰山派弟子,将其擒住。

  其时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门人围住那中年人,四把长剑霍霍闪动,急攻而前。那中年人剑法极是凌厉,但非五岳剑派中人,几名旁观的嵩山弟子叫了起来:“这家伙不是五岳剑派的,是混进来的奸细。”两起打斗一生,寂静的山洞之中,立时大乱。

  令狐冲心想:“乘着众人乱成一团,立即去寻找莫大先生。”当即侧身走向地道,只走出数步,忽听得轰隆隆一声大响,犹如山崩地裂一般。众人齐声惊呼。令狐冲大吃一惊,急忙转身,只见山洞口泥石纷落,洞中尘土飞扬,他顾不得去找莫大先生,急欲奔向盈盈,只是来人乱走乱窜,刀剑乱舞,满眼尽是尘土,瞧不见盈盈身在何处。他从人丛中挤了过去,闪身避开三次不知从何处砍来的刀剑,抢到洞口,不由得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只见一块数万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将那山洞牢牢堵死,仓皇一瞥之下,似乎无出入的孔隙。他大叫:“盈盈,盈盈!”似乎听得盈盈在远处答应了一声,那声音好像来自地道的入口之处,只是百余人大叫大嚷,无法听清,心想:“盈盈怎地到了地道口边?”一转念间,立时省悟:“是了,那大石掉下之时,盈盈站在洞口,她不顾自己逃命,只是挂念着我。我冲向山洞口去找她,她冲进来到地道口找我。”当下转身又到地道口来。

  洞中原有数十根火把,当那大石掉下之时,众人一乱,火把有的丢弃,有的落地,已然熄灭了大半,再加上满洞尘土,望出去黄蒙蒙的一片。只听众人骇声惊叫:“洞口给堵死了,洞口给堵死了!”又有人怒叫:“是岳不群这奸贼的阴谋!”另一人道:“正是,这奸贼骗咱们来看他妈的剑法……”数十人一齐伸手去推那大石,但这大石便如一座小山一般,虽然数十人一齐使力,却那里推得动分毫?又有人叫道:“快,快从地道中出去。”早有人想到此节,二十余人你推我拥,挤在地道口边。

  那地道是当年魔教的大力神魔以巨斧所开,只容一人进入,二十余人挤在一起,如何走得进去?这一乱,火把又熄灭了十余根。人群中两名大汉用力挤向旁人,冲向地道之口,并肩而前。但地道口甚窄,两人砰的一撞,谁也无法进去。右首那人左手挥处,左首大汉一双惨呼,胸口已为一柄匕首插入,右首的大汉顺手将他推开,便钻入了地道之中,余人你推我拥,均想跟入,要知各人眼见山洞出口为巨石堵死,除了一条地道之外,更无其他出路。这山洞的石壁之上虽然刻得有上乘武功的招式,但若是给封死在洞中,武功再妙,复有何用?忽然有人惊叫起来:“死人骨头,死人骨头!”手中高举一条死人大腿骨,在蒙蒙黄光中不住晃动,更是阴森森的令人毛发俱竖。

  令狐冲不见盈盈,正自惶急,听到那人叫喊,知道这是当年魔教十长老遗下的骸骨,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魔教十长老空有一身通天彻地的武功,却中了暗算,葬身于此,我和盈盈,今日不知能否得脱此难。这件事倘若真是我师父安排,那可凶险得紧。”

  眼见众人在地这口推拥,焦躁之下,心中突然动了杀机:“这些家伙碍手碍脚,须得将他们一个个都杀了,我和盈盈方得从容脱身。”手持剑柄,抽剑便欲杀人,只见一个少年双手乱抓自己头发,全身发抖,脸如土色,显然是害怕之极,令狐冲怜悯之念陡盛,寻思:“我和他乃是一同遭人暗算的难友,该当同舟共济才是,怎可杀他泄愤?”长剑已抽出了一尺,当下拍的一声响,还剑入鞘。

  只听得地道口二十余人纵声大叫:“快进去!”“怎么不动了?”“爬不进去吗?”“拖他出来!”只见那爬进地道口的大汉双足在外,似乎里面也是此路不通,可是却也不肯退出。两个人一俯身,分执那大汉双足,用力向外一拉。突然间数十人齐声惊呼,拉出来的竟是一具无头尸体,颈口鲜血直冒,这大汉的首级竟然在地道内给人割去了。便在此时,令狐冲见到山洞角落中有一个人坐在地下,昏黑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他大喜之下,奔将过去,只跨出两步,便撞到人群。他用力挤迫,但这时群豪已然乱极,各人均如失却了理性,没头苍蝇般乱窜,有的挥剑狂砍,有的搥胸大叫,有的相互扭打,有的在地下爬来爬去。

  令狐冲又走出一步,双足便给人牢牢抱住。他伸手在那人头上猛击一掌,那人惨叫一声,却不肯放手。令狐冲喝道:“你再不放手,我杀你了。”突然间小腿上一麻,竟然给那人张口咬住。

  令狐冲又惊又怒,眼见众人皆如疯了一般,山洞中火把越来越少,只有两根尚自点燃,却已掉在地下,无人执拾。他大声叫道:“拾起火把,拾起火把!”却有一名胖大道人哈哈大笑,抬起脚来,踏熄了一根火把。令狐冲抽出长剑,将咬住他小腿那人拦腰斩断,突然间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却原来最后一枝火把也已熄灭。火把一熄,洞中群豪蓦然间鸦雀无声,均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片刻之间狂呼哭喊之声大作。

  令狐冲心想:“今日的局面已然有死无生,天幸是和盈盈死在一起。”念及此节,心下不惧反喜,对准了盈盈的所在,摸将过去。走出数步,斜刺里忽然有人奔将过来,猛力和他一撞。这人内力既高,这一撞之势又是十分凌厉。令狐冲给他撞得跌出两步,转了半个圈子,急忙转身,又向盈盈所坐之处慢慢走去,耳中所闻,尽是呼喝哭叫,数十柄刀剑劈舞碰撞。

  众人身处黑暗,心情惶急,大都已频临半疯半狂,人人自危,便均舞动兵刃,以求自保。有些老成持重,或是定力极高之人,原可镇静应变,但旁人兵刃乱舞,山洞中挤了这许多人,黑暗中又无可闪避,除了也舞动兵刃护身之外,更无他法。但听得兵刃碰撞、惨呼大叫之声不绝,跟着有人呻吟咒骂,自是发于伤者之口。

  令狐冲耳听得身周都是兵刃劈风之声,他剑法再高也是无法可施,每一瞬间都会被不知从那里砍来的刀剑所伤。他心念一动,立即抽出长剑,也舞动护住上盘,一步一步摸向洞壁,只要摸到了石壁,靠壁而行,便可避去许多危险,适才见到似是盈盈的那个人形又是倚壁而坐,这般摸将过去,当可和她会合。从他站立之处走向石壁相距虽只数丈,可是刀如林,剑如雨,当真是寸寸凶险,步步惊魂。

  令狐冲心想:“若是死在一位武林高手的剑底,那是心甘情愿。现下情势,却是随时都会莫名其妙的呜呼哀哉,杀死我的,说不定只是个会些三脚猫把式的笨蛋。纵是独孤大侠复生,遇上这等情景,那也是一筹莫展。”一想到独孤求败,心中陡地一亮:“是了,今日的局面,不是我给人莫名其妙的杀死,便是我将人莫名其妙的杀死。多杀一人,我给人杀死机会的便少了一分。”

  长剑一抖,使出“独孤九剑”中的“破器式”来,向前后左右点出。这“破器式”乃为破解敌人暗器之用,就算万箭齐发,也射不到他。“破器式”的剑式一使开,便听得身前几人啊啊惨叫,跟着感到长剑又刺入一人身子,忽听得“啊”的一听呼,是个女子声音。令狐冲大吃一惊,手一软,长剑险险跌出,心下怦怦乱跳:“莫非是盈盈,难道我杀了盈盈!”纵声大叫:“盈盈,盈盈,是你吗?”

  可是那女子再无半点声息。本来盈盈的声音,他听得极热,这一声轻呼是不是她发出,原是极易分辨,但山洞中万声齐作,这女子一声呼叫又是甚轻,他关心过切,脑子乱了,只觉似乎是盈盈,又似乎不是她。他再叫了几声,仍是不闻答应,俯身去摸地下,突然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脚,重重踢中他的臀部。令狐冲向前直飞,身在半空之时,左腿上一痛,又给人打了一鞭。

  他伸出左手,曲臂护头,砰的一声,手臂连头一齐撞上山壁,落了下来,只觉头上、臂上、腿上、臀上,无处不痛,全身骨节似欲散开一般。他定了定神,又叫了两声“盈盈”,自己听得声音嘶哑,好似哭泣一般。他心下气苦,大叫:“我杀了盈盈,我杀了盈盈!”挥动长剑,上前连杀数人。喧闹声中,忽听得铮铮两声响,正是瑶琴之音。这两声琴音虽轻,但听在令狐冲耳里,直如霹雳一般惊心动魄。

  他狂喜之下,大叫:“盈盈,盈盈!”一个冲动,便欲向琴音奔去,但随即明白,琴音来处相距甚远,这十余丈路走将过去,比之在江湖上行走十万里还凶险百倍,要走完这十几丈路而居然能得不死,实是难上加难。这琴音会是发自盈盈,她既健在,自己可不能贸然送死,如果两人不能手挽手的齐死,在九泉之下将饮恨无穷了。他退回两步背脊靠住石壁,心想:“这所在安全得多。”忽觉风声劲急,有人挥舞兵刃,疾冲过来。令狐冲一剑刺出,但长剑甫动,心中便知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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