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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 重返恒山(3)


  次晨一早便到盈盈的客店之中,和她共享早餐,寻思:“为了师父的安全,此事眼前不能告知盈盈。好在那些左道之士都是她的手下,谁也不敢对她有何异动。她虽是不知究理,也无危险。”一面吃面,一面说道:“我和你还未拜堂成亲!”只说了这句话,盈盈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嗔道:“谁和你拜堂成亲了?”

  令狐冲微笑道:“将来总是要成亲的。你若不愿,我捉住了你拜堂。”盈盈似笑非笑的道:“大清早起,就来说这疯话。”令狐冲笑道:“终身大事,最是正经不过。盈盈,那日在山谷之中,我忽然想起,日后和你做了夫妻,不知生几个儿子好。”盈盈站起身来,秀眉微蹙,道:“你再说这些话,我不跟你一起去恒山啦。”

  令狐冲笑道:“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因为那山谷中有许多桃子,这山谷倒像是桃谷,若是有六个小鬼在其间鬼混,岂不是变成了小桃谷六仙?”盈盈道:“那里来六个小鬼。”一言出口,便即省悟,那又是令狐冲在说风话,白了他一眼,低头吃面,心中却是十分甜蜜。令狐冲道:“我和你同上恒山,有些心地龌龊之徒,还以为我和你已成夫妻,在他自己的脏肚子里胡说八道,只怕你不高兴。”

  这一言说中了盈盈的心事,道:“正是。好在我现下跟你这般打扮,旁人见了,未必认得出。”令狐冲道:“你这般花容月貌,不论如何改扮,总是惊世骇俗。旁人一见,心下暗暗喝采:‘嘿,好一个美貌的乡下姑娘,怎地跟着这一个傻不愣登的臭小子,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仔细多看上几眼,不免认出这朵鲜花原来是朝阳神教的任大小姐,这堆牛粪呢,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冲了。”盈盈笑道:“阁下大可不用如此谦虚。”

  令狐冲道:“以我之见,咱们这次去恒山,我先不以本来面目示人,乔装成个毫不起眼之人,暗中察看。如果恒山之上太平无事,我便独自现身,将掌门之位传了给人,然后和你在什么秘密地方相会,一同下山,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好?”

  盈盈听他这么说,知道他明白自己性情,所以如此体贴,不由得芳心大慰,笑道:“那好极了,不过你上恒山去,尤其是去见那些师太,只好自己剃光了头,也扮成位师太,旁人才不起疑。冲郎,来,我就给你乔装改扮,你好成个小尼姑,倒是俊俏得紧。”令狐冲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一见尼姑,逢赌必输。令狐冲扮成尼姑,今后可倒足了大霉,那决计不成。”盈盈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却偏有这许多忌讳。我非剃光你的头不可。”

  令狐冲笑道:“扮尼姑是不必了,但要上见性峰,扮女人倒是势在必行。只是我一开口说话,就给听出来是男人,我倒有个计较。你记得恒山磁窑口翠屏山悬空寺中的一个人吗?”盈盈一沉吟,拍手道:“妙极妙极,悬空寺中有个又聋又哑的仆妇,咱们在悬空寺上打得天翻地覆,她半点也听不到。问她什么,她只是呆呆的瞧着你。你想扮成这人?”令狐冲道:“正是。”盈盈笑道:“好,咱们去买衣衫,就给你乔装改扮。”

  盈盈用二两银子向一名乡妇买了一头长发,细心梳好了,装在令狐冲头上,再让他换上农妇装束,宛然便是个女子,再在脸上涂上黄粉,画上七八粒黑痣,右颗边贴了块膏药,将他脸皮扯而向下,半边眉毛便吊了下来。令狐冲对镜一看,连自己也认不出来。盈盈笑道:“外形是像了,神气却还不似,须得装作痴痴呆呆,笨头笨脑的模样。最要紧的是,旁人若是突然在你身后大声吓你,千万不能露出马脚。”令狐冲笑道:“痴呆神气最是容易不过,笨头笨脑,原是令狐冲的本色。”

  这一路之上,令狐冲便装作又聋又哑的仆妇,先行练习起来,以免遇到外人时露出马脚。二人不再投宿客店,只在破庙野祠中倒宿。盈盈时时在他身后突发大声,令狐冲竟充耳不闻。不一日到了恒山脚下,约定七日之后在悬空寺畔聚头。令狐冲独自上见性峰去,盈盈便在附近游山玩水。

  到得见性峰峰顶,已是黄昏时分,令狐冲寻思:“我若径行入庵,仪清、郑萼、仪琳师妹她们心细的人多,察看之下,不免犯疑。我还是暗中窥探的好。”当下找个荒僻的山洞,睡了一觉,醒来时月已中天,这才奔往见性峰主峰无色庵。他来到墙边,见一扇窗中透出灯光,悄悄行近,伸指沾了些唾沫,湿破窗纸,凑眼向内张望,见是一间四壁肃然的小房,正是定闲师太昔年静修之所,木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前供着三块灵位,却是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的灵位。令狐冲见到这等凄凉的景象,不由得心中一酸。

  便在此时,只听得铮铮铮数响,正是长剑互击之声,令狐冲心中一动:“来了敌人,仇松年他们动手了吗?”一摸身边暗藏的短剑,纵身向剑声处奔去。那兵刃撞击之声,是从无色庵旁十余丈外的一阁瓦屋中发出,只见瓦屋窗中也透出灯光。

  令狐冲奔到屋旁,只听得兵刃撞击声更加密了,凑眼从窗缝中一张,登时放心,却原来是仪和与仪琳两师姊妹正在练剑,仪清和郑萼二人站着旁观。

  仪和与仪琳所使的,正是自己先前所授,乃是学自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的恒山剑法。只见二人剑法均已颇为纯熟。斗到酣处,仪和手中长剑越使越快,仪琳略一疏神,仪和一剑刺出,直指前胸,仪琳回剑欲架,已然不及,“啊”的一声轻叫,仪和长剑的剑尖已指在她心口,微笑道:“师妹,你又输了。”

  仪琳甚是惭愧,低头道:“小妹练来练去,总是没甚么进步。”仪和道:“比之上次已有进步了,咱们再来过。”长剑在空中虚劈一招。仪清道:“小师妹累啦,就和郑师妹去睡吧,明日再练不迟。”仪琳道:“是。”收剑入鞘,向仪和、仪清行礼作别,拉了郑萼的手推门出外。她转过身时,令狐冲见她容色憔悴,心想:“这个小师妹心中总是不快乐。”

  仪和掩上了门,和仪清二人相对摇了摇头,待听得仪琳和郑萼脚步声已远,说道:“我看小师妹总是静不下心来。心猿意马,是咱们修道人的大忌,不知怎生劝劝她才好。”仪清道:“劝是很难劝的,总须自悟。”仪和道:“我知道她为甚么不能心静,她心中老是想……”仪清摇手道:“佛门清净之地,师姊别说这等话。若不是为了急于报师父的大仇。让她慢慢自悟,原亦不妨。”

  只听仪和说道:“师父当年曾说,世上事功缘会,皆须顺其自然,半分勉强不得,尤其收束心神,更须循序渐进,若是着意经营,反堕入魔障。我看小师妹外和内热,乃是性情中人,身入空门,于她实不相宜。”仪清叹了口气,道:“这一节我也何尝没有想到,只是……只是一来我派终须有佛门中人接掌门户,令狐师兄曾一再建言,他代掌门户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更要紧的是,岳不群这恶贼害死师父、师叔……”令狐冲听到这里,登时大吃一惊:“怎地是我师父害死她们师父、师叔?”

  只听仪清续道:“此仇若不急报,咱们做弟子的寝食难安。”仪和道:“我只有比你更心急,好,赶明儿我加紧督促练剑便了。”仪清道:“常言道:欲速则不达。却别逼她太过狠。我看小师妹近日的精神越来越差。”仪和道:“是了。”两师姐妹收起兵刃,吹灭灯火,入房就寝。仪清虽是师妹,但计划周详,仪和每事都听从她的主意。

  令狐冲悄立窗外,心下疑思不解:“为什么她们说我师父害死了她们的师父师叔?又为什么为报师仇,为了有人接掌恒山门户,便督促小师妹日夜勤练剑法?”他凝思半晌,不明其理,慢慢走开,心想:“我怎么设法去问问小师妹才是。”猛见地下自己的一条影子缓缓晃动,抬头望月,只见月亮斜挂树梢,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险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道:“我早该想到了。为什么她们早就明白此事,我却一直没有想到?”

  他闪身到近旁小屋的墙外,靠墙而立,以防恒山派中有人见到自己的身影,这才静心思索。他细细回思当日在少林寺中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毙命的情状,其时检视之下,二位师太身上并无伤痕,并非受了内伤,更不是中毒窒息,何以致死,甚是奇怪。只是男女有别,因不便解开她们衣衫,详查伤处。后来离少林寺出来,在雪野山洞之中,盈盈却说在少林寺时,曾解开二位师太的衣衫查伤,见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针孔大的红点,乃是被人用毒针刺伤而死。当时我跳了起来,说道:“毒针?武林之中,有谁是使毒针的?”那时盈盈和他对答的言语,一句句在他脑海中涌了出来。

  盈盈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爹爹又说,这针并非毒针,乃是一件兵刃,刺入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闲师太心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我说:“是了,我见到定闲师太之时,她还没有断气。这针既是当胸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了。”盈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既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难。”当时我伸掌在山洞石壁上用力一拍,大声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盈盈道:“正是。”

  令狐冲双手反按墙壁,身子不禁发抖,心想:“其时东方不败已死,能使一枚小针而致这两位高手师太的死命,若不是练了葵花宝典的,便是练了辟邪剑法的,左冷禅所练的辟邪剑法是假的,余下来只有我师父和林平之二人。那时候林师弟初得剑谱未久,未必已练成剑法……”他回想当日在少林寺外遇到林平之与岳灵珊的情景,心道:“不错,那时候林平之说话未变雌声,不管他是否已得剑谱,那辟邪剑法总是尚未练成。”

  想到此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知道其时能以一枚细针,正面交锋而致恒山派两大高手死命的,除岳不群外,更无旁人,又想起岳不群处心积虑,要做五岳派的掌门,竟能让劳德诺在门下十余年之久,不揭穿他的面目,末了让他盗了一本假剑谱去,由此轻轻易易的刺瞎左冷禅双目。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极力反对各派合并,岳不群乘机下手将其除去,少了并派的一大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

  他又想到当时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对话。那日在少林寺中,他给岳不群重重踢了一脚,他并未受伤,岳不群腿骨反断,盈盈大觉奇怪。她说她父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盖令狐冲吸了不少外人的内功,固足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不及自己练成的内功,不须运使,自能将对方攻来的力道反弹出去。此刻想来,岳不群自是故意做作,存心做给左冷禅看的,那条腿若非假腿,便是自己以内力震断,好让左冷禅瞧在眼里,知道他武功不过尔尔,不足为患,便可放手进行并派。其实左冷禅花了无数心血,做到五派合并,到得头来,却还是为人作嫁,给人一伸手就将便宜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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