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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恩尽义绝(1)


  盈盈扶着他手臂,走到山洞之外,只见那坟虽以乱石所堆成,却砌得甚是整齐,殊非草草,足见盈盈颇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激。只见坟前竖了一根削去了枝叶的树干,树皮上用剑尖刻着几个字:“华山女侠岳灵珊姑娘之墓”。令狐冲又是怔怔的掉下泪来,说道:“小师妹或许喜欢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林平之如此无情无义,岳姑娘泉下有灵,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肠,不会愿做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无实,并不是什么夫妻。”令狐冲道:“那也说得是。”

  只见四周山峰环抱,处身之所乃是在一个山谷之中,树林苍翠,遍地山花。枝头啼鸟唱和不绝,乃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们便在这里住一些时候,一面养伤,一面伴坟。”令狐冲道:“好极了。小师妹一个人在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胆小的。”盈盈听他说话甚痴,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两人便在这翠谷之中住了下来,烤蛙摘果,倒也清净自在。令狐冲所受的只是外伤,既有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兼之内功深厚,养了二十余日,伤势也痊愈了七八成,盈盈每日教他奏琴,令狐冲本极聪明,潜心练习,进境也是甚速。这日清晨起来,只见岳灵珊坟上茁发了几枚青草的嫩芽。

  令狐冲怔怔的瞧着这几枚草芽,心想:“小师妹坟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坟中,却又不知如何?”忽听得背后传来几声清幽的箫声,他回过头来,只见盈盈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手中持箫,正自吹奏,所奏的便是“清心普善咒”,他走将过去,见那箫乃是根新竹,自是盈盈用剑削下竹枝,穿孔调律,制成了这枝洞箫。他听了几声,当即搬过瑶琴,盘膝坐在山洞之口,跟着她的曲调奏了起来,渐渐的潜心曲中,更无杂念,一曲既罢,只觉精神大爽。两人相对一笑,同时站起身来。令狐冲知道盈盈这几日来尽心竭力,要自己节哀养伤,感激之情,又深了一层。

  盈盈道:“这曲‘清心普善咒’你已练得熟了,从今日起,咱们来练那‘笑傲江湖之曲’如何?”令狐冲道:“这曲如此难奏,不知什么时候才跟得上你。”盈盈微笑道:“这曲曲旨深奥,我也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但这曲子有一个特异之处,何以如此,难以索解,只若是二人同奏,互相启发,比之一人独自摸索,进步一定要快得多。”

  令狐冲拍手道:“是了,当日我听衡山派刘师叔,与魔……与朝阳神教的曲长老合奏此曲,琴箫之声共起鸣响,确是动听无比。这一首曲子,据刘师叔说,原是为琴箫合奏而作的。”

  盈盈道:“你抚琴,我吹箫,咱们慢慢一节一节的练将下去。”令狐冲微笑道:“只可惜这是箫,不是瑟,琴瑟和谐,我就好了。”盈盈脸上一红,道:“这些日子没听你说风言风语,只道是转性了,却原来还是一般。”

  令狐冲做个鬼脸,知道盈盈性子最是腼腆,虽然荒山空谷,孤男寡女相对,却从来不许自己言行稍有越礼,再说句笑话,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己,当下凑过去看她展开的琴箫之谱,静心听她解释,学着奏了起来。

  抚琴鼓瑟之道原非易事,但一来令狐冲秉性聪明,二来有师指点,三来当日在洛阳绿竹巷中,就已起始学奏,此后每逢闲日,便即习练,时日既久,自有进境。此后十余日中,两人耳须厮磨,合奏琴箫,这青松环绕的翠谷,便是世间的洞天福地,将江湖上的刀光血影,渐渐都淡忘了。两人都觉得若能在这翠谷中偕老以终,再也不被卷入武林中斗殴仇杀之中,那可比甚么都快活了。

  可是世间之事,岂能尽如人意?这一日午后,令狐冲和盈盈合奏了大半个时辰,忽觉心烦意乱,无法宁静,接连奏错了几处,心中着急,指法更加乱了。盈盈道:“你累啦,休息一会儿再说。”令狐冲道:“累倒不累,不知怎的,觉得有些烦躁。我去摘些桃子来,晚上再练琴。”盈盈道:“好,可别走远了。”

  令狐冲知道这山谷东南有许多野桃树,其时桃实已熟,当下分草拂树,行出八九里,来到桃树之下,轻轻一纵起时已摘了两枚桃子,二次纵起时又摘了四枚。眼见桃子已然熟极,树下已掉了不少,今日若不摘下,数日间便会尽数自落,在地下烂掉,当下一口气摘了摘了百余枚,心想:“我和盈盈吃了桃子之后,将桃核种在山谷四周,数年之后,桃树长成,翠谷中桃花灿烂,那可多美?”忽然间想起桃谷六仙来:“这山谷四周种满了桃树,岂不成为桃谷?我和盈盈岂不是变成桃谷二仙?日后我和她生下六个儿子,那不是小桃谷六仙?”

  又想:“那小桃谷六仙若是便如那大桃谷六仙一般,说话缠夹不清,岂不糟糕?”想到这里,正欲纵声大笑,忽听得远处树丛中簌的一声响。令狐冲这些日来勤练琴韵,内功大进,这一声响其实是在百丈之外,他已听得清清楚楚,立即伏低,心想:“老是吃烤蛙野果,嘴也腻了,听这声音多半是只野兽,若能捉到一只羚羊野鹿,也好教盈盈惊喜一番。”思念未定,便听得脚步声响,竟是两个人行走之声。

  令狐冲吃了一惊:“这荒谷之中,如何有人,定是冲着盈盈和我来了。”便在此时,听得一人说道:“你没弄错吗?岳不群那厮确会向这边来?”令狐冲惊讶更甚:“他们是追我师父来了,那是甚么人?”只听一个声音低沉之人道:“史香主四周都查察过了。他女儿突然在这一带失踪,各处市镇码头,水陆两道,都不见这小妞儿的纵迹,定然是躲在这一带山谷中养伤。岳不群早晚便会寻来。”

  令狐冲心中一酸,寻思:“原来他们知道小师妹受伤,却不知她已经死了。我和盈盈在这儿安渡日月,享那清闲之福,那面自是有不少人在寻觅她的下落。尤其是师父师娘,怎能置之不理?若不是这山谷十分偏僻,早就该寻到这里了。”只听那声音苍老之人道:“倘若你所料不错,岳不群早晚会到此处,咱便在山谷入口处设伏。”那声音低沉之人道:“就算岳不群不来,咱们布置好了之后,也能引他过来。”

  那老者拍了两下手掌,道:“此计大妙,薛兄弟,瞧你不出,倒还是智多星呢。”那姓薛的笑道:“葛长老说得好。薛冲蒙你老人家提拔,你老人家有什么差遣,自当尽心竭力,报答你老的恩典。”

  令狐冲这才恍然:“原来是朝阳神教的。那是盈盈的手下了。今日师父武功大进,他们人数再多,也绝不是师父的敌手。最好他们走得远远地,自己打自己的,别来搔扰我和盈盈。”又想:“师父精明机警,武林中无人能及,凭你们这点能耐,想要诱我师父上当,那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忽听得远处有拍拍拍的击了三下手掌,那薛冲道:“杜长老他们也到了。”葛长老也是拍拍拍的击了三下。但听得脚步声响,四个人快步奔来,其中二人脚步沉滞,显是轻功甚低,奔到近处,令狐冲又听了出来,这二人显是抬着一件什么物事。

  葛长老喜道:“杜老弟,抓到岳家那小妞儿了?功劳不小。”一个声音洪亮之人笑道:“岳家倒是岳家的,是大妞儿,可不是小妞儿。”葛长老“咦”了一声,显是惊喜交集,道:“怎……怎……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

  令狐冲这一惊非同小可,立时便欲扑出救人,但随即记起身上没有带剑。他手无长剑,武功便不敌寻常高手,心下暗暗着急,只听那杜长老道:“可不是吗?”葛长老道:“岳夫人剑法了得,杜兄弟怎地将她拿到?啊,定是使了迷药。”杜长老笑道:“这婆娘失魂落魄,来到客店之中,想也不想,倒了一碗茶便喝。人家说岳不群的老婆宁中则如何了不起,却原来是草包一个。”

  令狐冲心下恼怒,暗道:“我师娘听说爱女受伤失踪,数十天遍寻不获,自然是心神不定,这是爱女心切,那里是草包一个?你们辱我师娘,待会教你们一个个都死于我剑下。”寻思:“怎能夺到一柄长剑就好了。没有剑,是刀也行。”只听那葛长老道:“咱们既将岳不群的婆娘拿到在手,事情就大大的好办了。杜兄弟,眼下之计,是如何将那岳不群引来。”杜长老道:“引来之后,却又如何?”

  葛长老微一踌躇,道:“咱们以这婆娘作为人质,逼他弃剑投降。那岳不群夫妻情深,决计不敢反抗。”杜长老道:“葛兄之言有理,怕只怕这岳不群心肠狠毒,夫妻间情不深,义不重,那可有些棘手。”葛长老道:“这个……这个……薛冲薛兄弟,你看如何?”薛冲道:“在两位长老之前,原轮不上小人说话……”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西首又有一人接连击掌三下,这三下击掌传声及远,显然击掌之人内功着实不浅。杜长老道:“包长老到了。”便在顷刻之间,两个人自西首如飞而至,行动快极。葛长老道:“莫长老也到了。”

  令狐冲暗暗叫苦:“瞧这二人来势,比之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我只教有兵刃在手,原亦不惧,赤手空拳,那可为难。”只听葛杜二长老齐声说道:“包莫二兄也到了,当真再好不过。”葛长老又道:“杜兄弟立了一件大功,拿了岳不群的婆娘。”一名老者喜道:“妙极,妙极!两位辛苦了。”

  葛长老道:“那是杜兄弟的功劳。”那老者道:“大家奉教主之命出来办事,不论是谁的功劳,都是托教主之洪福。”葛长老道:“正是,全仗教主指挥得当。”令狐冲听那葛长老的声音有些耳熟,心想:“莫非当日在黑木崖上曾经见过?”他运起内功可以听到各人说话,只是相距颇远,却不敢探头查看。他知道四位长老都是魔教中的高手,自己稍一动弹,只怕便给他们查觉了。

  葛长老道:“包莫二兄,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议,怎生诱得岳不群到来,擒他到黑木崖去。”另一名长老道:“你们想到了什么计较?”令狐冲听他话声之中颇带威严,自是包长老了,这人的声音听来也熟,多半也是见过面的。葛长老道:“我们一时还没想到什么良策,包莫二兄到来,定有妙计。”包长老哼了一声。

  莫长老道:“五岳剑派在嵩山封禅台争夺掌门,岳不群以精妙剑法,刺瞎左冷禅双目,威震嵩山,五岳剑派之中,再无人敢上台向他挑战。听说这位君子剑已得了林家辟邪剑法的真传,直是非同小可,咱们须得想个万全之策,可不能小觑了他。”杜长老道:“正是。咱们四人合力齐上,虽然未必便输于他,却也无必胜之算。”莫长老道:“包兄,你胸中想已算定,便请说出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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