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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无情无义(2)


  众人犹豫半晌,眼见车中并无动静,各人这次赶来,乃是不顾性命的要为师报仇,义无反顾,虽见情势有变,凶险大增,却也决计不能退,突然间发一声喊,二十余人一涌而上,各挺长剑,向大车中插去。只听得波的一声响,一人从车顶跃出,手中长剑闪烁,窜在青城派弟子之后,长剑挥动,两名青城弟子登时倒地。只见这人身披黄衫,似是嵩山派的打扮,脸上却蒙了一块青布,只露出精光闪闪的一双眼珠。这人身形甚长,出剑奇快,数招之下,又有两名青城弟子中剑倒地。

  令狐冲和盈盈双手一握,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个念头:“这人使的又是辟邪剑法。”但瞧他身形,绝不是岳不群。这世上除了岳不群、林平之、左冷禅三人之外,居然还有第四人会使辟邪剑法,自是令人大为诧异。岳灵珊低声道:“平弟,这人使的,似乎便是你的剑法。”

  林平之“咦”的一声,问道:“他……他也会使我的剑法?你可没看错?”说话之间,青城派又有三人中剑,但令狐冲和盈盈都已瞧了出来,这人所使剑招虽是辟邪剑法,但进退之际,既与东方不败相去甚远,亦不及岳不群和林平之的神出鬼没,只是他本身武功甚高,远胜青城诸弟子,加上辟邪剑法的奇妙变化,以一敌众,仍是大占上风。岳灵珊道:“他剑法似乎和你相同,只是出手没你快。”林平之吁了口气,道:“出手不快,便不合我家剑法的精义。可是……可是,他是谁?为甚么会使这剑法?”

  酣斗声中,青城弟子中又有一人被他长剑贯胸,那人大喝一声,抽剑出来,将另一人拦腰斩为两截。余人心胆俱寒,向后退开。那人又是一声呼喝,冲出两步。青城弟子中突然有人“啊”的一声叫,转头便奔,余人泄了气,一窝蜂的都走了。有的两人一骑,有的不及乘马,步行飞奔,剎那时走得不知去向。那人显也颇为疲累。长剑拄地,缓缓喘气。令狐冲和盈盈从他喘息之中,知道此人适才一场剧斗,为时虽暂,却已大耗内力,多半还是受了颇重的暗伤。

  这黄衫老人喘息半晌,提起长剑,缓缓插入剑鞘,说道:“林少侠、林夫人,在下奉嵩山左掌门之命,前来援手。”只听他语音极低,嗓声嘶哑,每一个字都是含糊不清,只是口中含物,又似舌头少了一截,声音从喉中发出。林平之道:“多谢阁下拔刀相助,不敢请教高姓大名。”一面说,一面和岳灵珊从高粱丛中走了出来。那人说道:“左掌门得悉少侠与夫人为奸人所算,受了重伤,命在下陪同两位,觅地养伤,担保令岳无法找到。”令狐冲、盈盈、林平之、岳灵珊均想:“左冷禅怎会知道?”这时地下有七八个火把仍在燃烧,火光跃动,明暗不定。

  林平之道:“阁下美意,在下甚是感激。养伤一节,在下自能料理,却不敢烦劳尊驾了。”那老人道:“少侠双目为塞北明驼毒液所伤,不但复明甚难,而且此人所使毒药极为阴狠古怪,若不由左掌门亲施刀圭药石,只怕……只怕……哼,少侠的性命亦自难保。”

  林平之自中了木高峰的毒水后,双目和脸上均是麻痒难当,恨不得伸指将自己眼珠挖了出来,以强大耐力,方始强行克制,知道此人所言非虚,沉吟道:“在下和左掌门无亲无故,左掌门如何这等眷爱?阁下若不明言,在下难以奉命?”

  那老人嘿嘿一笑,说道:“同仇敌忾,那便如同有亲有故一般了。左掌门的双目为岳不群所伤,阁下双目受损,推寻源由,祸端也是从岳不群身上而起。岳不群既知少侠已修习辟邪剑法,少侠便是避到天涯海角,他也非追杀你不可。他此时身为五岳派掌门,权势熏天,少侠一人如何能与之相抗?何况……何况……嘿嘿,岳不群的亲生爱女,便朝夕陪在少侠身畔,少侠便有通天本领,也难防床头枕边的暗算……”

  岳灵珊突然大声道:“二师哥,果然是你!”她这一声叫了出来,令狐冲全身登时一震。他听那老者说话,声音虽然十分含糊,但语气听来甚熟,发觉是个相稔之人,听岳灵珊一叫,登时省悟,此人果然便是劳德诺。只是先前曾听岳灵珊说道:“劳德诺已在福州为人所杀。”万万想不到是他,然则岳灵珊先前所云的死讯并非事实。

  只听那老者冷冷的道:“小丫头倒机警,认出了我的声音。”他不再以喉音说话,语音清晰,确是劳德诺。林平之道:“二师哥,你在福州假装为人所杀,然则……然则八师兄是你所杀的了?”劳德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岳灵珊大声道:“他……他……林平之背上这一剑,也是你砍的了,我一直还冤枉了大师哥。哼,你做得好事,你杀了一人,将他面目剁得稀烂,把你的衣服套在死人身上,人人都道你是给人害死了。”劳德诺道:“你所料不错,若非如此,我突然失踪,岂不为岳不群所疑?只是林少侠背上这一剑,却不是我砍的。”岳灵珊道:“不是你?难道另有旁人?”

  劳德诺冷冷的道:“那也不是旁人,便是你的令尊大人。”岳灵珊叫道:“胡说!自己干下了坏事,却来含血喷人。我爹爹好端端地为什么要砍平弟?”劳德诺道:“只因为那时候你爹爹已从令狐冲身上得到了辟邪剑谱。这剑谱是林家之物,岳不群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的平弟。林平之若是活在世上,你爹爹怎能够修习辟邪剑谱?”

  他说了这几句话后,岳灵珊一时无语,在她内心,知道这几句话甚是有理,但想到父亲竟会对林平之忽施暗算,总是不愿相信。她连说几句“胡说八道”之后,说道:“我爹爹要害平弟,难道一剑会砍他不死?”林平之忽道:“这一剑,确是岳不群砍的,二师哥可没说错。”岳灵珊道:“你……你……你也这么说?”

  林平之道:“岳不群一剑砍在我背上,我受伤极重,情知无法还手,倒地之后,立即装死不动,那时我还不知暗算我的竟是岳不群,可是昏昏迷迷之中,听到八师哥的声音,他叫了声:‘师父!’八师哥一句‘师父’,救了我的性命,却送了他自己的性命。”岳灵珊惊道:“你说八师哥也……也……也是我爹爹杀的?”

  林平之道:“当然是啦!我只听得八师哥叫了‘师父’之后,随即一声惨呼。我也就晕了过去,人事不省。”劳德诺道:“岳不群本想在你身上再补一剑,可是我在暗中窥伺,当下轻轻咳嗽了一声。岳不群不敢逗留,立即回入屋中。林兄弟,我这声咳嗽,也可说是救了你的性命。”

  岳灵珊道:“如果……如果我爹爹真要害你,以后……以后机会甚多,他怎地又不动手了?”林平之冷冷的道:“我此后步步提防,教他没下手的机会。那倒多亏了你,我成日和你在一起,他想杀我,就没这么方便。”岳灵珊哭道:“原来……原来……你所以娶我,只是……只不过是将我当作一面挡箭牌。”

  林平之不去理她,向劳德诺道:“劳兄,你几时和左掌门结交上了?”劳德诺道:“左掌门是恩师,我是他老人家的第三弟子。”林平之道:“原来你改投了嵩山派门下。”劳德诺道:“不是改投嵩山门下。我一向便是嵩山门下,只不过是奉了恩师之命,投入华山,用意是在查察岳不群的武功,以及华山派中的种种动静。”

  令狐冲恍然大悟。这劳德诺带艺投师,本门中人都是知道的,只是他所演示的原来武功,驳杂平庸,似是云贵一带旁门所傅,万料不到竟是嵩山高弟。原来左冷禅意图吞并四派,蓄心已久,早就伏下了棋子,那么劳德诺杀陆大有,盗紫霞神功的秘谱,自是顺理成章,再也没有什么希奇了。只是师父为人机警之极,居然也会给他瞒过。

  林平之沉思片刻,说道:“原来如此,劳兄将紫霞神功和辟邪剑谱从华山门中带到嵩山,使左掌门习到这路剑法,此功不小。”令狐冲和盈盈都是暗暗点头,心道:“左冷禅和劳德诺所以会使辟邪剑法,原来由此。林平之的脑筋倒也动得甚快。”

  劳德诺道:“不瞒林兄弟说,你我二人,连同我恩师,可都栽在岳不群这恶贼手中了。这人阴险无比,咱们都中了他的毒计。”林平之道:“嘿,我明白了。劳兄盗去的辟邪剑谱,乃是假的,是岳不群所伪造,所以左掌门和劳兄所使的辟邪剑法有些不大对头。”劳德诺咬牙切齿,说道:“若非如此,封禅台上比剑,我恩师怎会输在岳不群这恶贼手下?那……那剑谱上,漏记了许多主要的关键,以致剑法虽妙,修习内功的法门却付阙如。”

  林平之叹了口气,道:“修习这剑法的内功,也没什么好处。”他心下明白,岳不群取得袈裟后,录成副本,却略去了“引刀自宫,武林称雄”等等修习内功的要诀,左冷禅和劳德诺所习的只是剑法,无相应的内功与之配合,自是威力大逊。

  劳德诺愤愤的道:“原来我混入华山门下,岳不群自始便即发觉,只是不动声色,反观我的作为,他故意将假剑谱让我盗去,使我恩师所习剑法不全。一到生死决战之际,他引我恩师使此剑法,以真剑法对假剑法,自是手操胜券了。否则五岳派掌门之位,如何能落入他手。”

  林平之叹了口气,道:“岳不群奸诈凶险,你我都堕入了他的彀中。”劳德诺道:“我恩师是个十分明白事理之人,虽然给我坏了大事,却无一言一语责怪于我,可是我做弟子的其心何安?我硬是拚着上刀山、下油锅,也要杀了岳不群这奸贼为恩师报仇雪恨。”这几句话激喷而出,显得心中怨毒奇深。

  林平之嗯了一声,暗自沉吟。劳德诺又道:“我恩师坏了双眼,此时隐居嵩山西峰。这西峰之上,另有十来位坏了双目之人,都是给岳不群与令狐冲害的。林兄弟随我去见我恩师,你是福州林家辟邪剑门的唯一传人,自然便是辟邪剑门的掌门,我恩师自是以礼相待,好生相敬。你双目能够治愈,那是最好,否则和我恩师隐居在一起,共谋报此大仇,岂不甚妙?”

  这番话说得林平之怦然心动,心想自己双目为毒液所染,早知复明无望,他所谓治愈云云,原不过是安慰的说法,大家都是失明之人,同病相怜,敌忾同仇,原是再好不过,只是素知左冷禅手段厉害,突然对自己这样好,必然另有所图,便道:“左掌门一番好意,在下却不知何以为报。劳兄是否可以先加明示?”意思是说,你们的价钱,不妨便开了出来,看我是否能够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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