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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报仇雪恨(1)


  令狐冲心想:“他家里本来开福威镖局,原是个极有钱的少爷。在江湖上吃了几年苦,现下学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绸帕,轻轻抹了抹了脸。他本来相貌十分俊美,这几下取帕、抹脸、抖衣的行动,简直便如是戏台上的做戏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后,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

  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好!”林平之侧过头去,见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壶热茶上来,给余沧海斟茶,突然间气往上冲,说道:“你叫于人豪,是不是?当年到我家来杀人,便有你的份儿。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于人豪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剑柄,退后两步,说道:“我是于人豪,你待怎地?”他说话声音虽粗,却是语音发颤,脸色铁青。林平之微微一笑,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你排第三,可没半点豪杰的气概,可笑,可笑。”

  “英雄豪杰,青城四秀”,指的是青城四名后起之秀的弟子,乃是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以及罗人杰四人。其中罗人杰已在湘南醉仙楼头为令狐冲所杀。侯人英和洪人雄二人却都随侍在余沧海之侧。林平之又冷笑一完,说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他将你们比作野兽,那还是看得起你们了。依我看来,哼哼,只怕是禽兽也不如。”

  于人豪气得脸色更是青了,手按剑柄,这把剑却始终没拔将出来。便在此时,忽然东首传来马蹄声响,两骑马快奔而至,来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马。众人回头一看,有的人“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前面一匹马上坐的是个身材又肥又矮的驼子,正是外号人称“塞北明驼”的木高峰。后面一匹马上所乘的却是岳灵珊。

  令狐冲一见到岳灵珊,胸口一热,心中大喜,却见岳灵珊双手被缚背后,坐骑的缰绳也是牵在木高峰手中,显是被他擒住了,逼着她跟来的,忍不住便要发作,但转念又想:“她丈夫在这里,又何必要我外人强行出头?若是她丈夫不理,那时再设法相救不迟。”

  林平之见到木高峰到来,当真是如同天上掉下宝贝来一般,喜悦不胜,寻思:“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也有这驼子在内,不料阴差阳错,今日他竟会自己送将上来,真叫做老天爷有眼。”

  木高峰却不识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二人虽曾相见,但林平之装作了个驼子,脸上用膏药贴得东一块,西一块,与此刻这样一个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那是浑不相同了。木高峰转头向岳灵珊道:“难得有许多朋友在此,咱们走吧。”他见到青城和恒山两派人众,心下颇有些忌惮,料想有人会出手相救岳灵珊,不如及早远离的为是。他一声吆喝,纵马欲行,岳灵珊一声“啊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原来早一日她受伤独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时,便遇上了木高峰。这驼手心眼儿极窄,那日与岳不群较量内功不胜,林震南夫妇被他救了去,心下引为奇耻大辱,后来又听得林震南的儿子林平之投入华山门下,又娶岳不群之女为妻,料想这部“辟邪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门下,更是气恼万分。

  五岳派开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只是五岳剑派中人素来瞧他不起,左冷禅也没给他请柬。他心中气不过,伏在嵩山左近,只待五岳派门人下山,若是成群结队,有师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单,他便暗中料理几个,以泄心中之愤。但见群雄纷纷下山,都是数十人、数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见到岳灵珊单骑奔来,当即上前截住。

  以岳灵珊此刻本领,木高峰已胜不了她多少,但她肩头受伤,木高峰忽施偷袭,占了先机,终于被他所擒。木高峰听她口出恫吓之言,说是岳不群的女儿,更是心花怒放,当下想定了主意,要将她藏在一个隐秘之所,再要岳不群用“辟邪剑谱”来换人。一路上纵马急行,不料在这草棚中撞见了青城、恒山两派人众。岳灵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将我带走了,那里还有人来救我?”顾不得肩头伤势,斜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木高峰骂道:“他妈的!”跃下马来,俯身往岳灵珊背上抓去。

  令狐冲心想林平之绝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妻子为人所辱,定然会出手相救,那知林平之从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折扇,轻轻搧了搧。其时三月天时,北方冰雪初销,那里用得着扇子?他这么装模作样,显然只不过故示闲暇。木高峰抓岳灵珊的背心,说道:“小心摔着了。”手臂一举,又将岳灵珊放回马鞍上,自己跃上马背,又欲纵马而行。林平之说道:“姓木的,这里有人说道,你的武功十分稀松平常,你以为如何?”

  木高峰一怔,眼见林平之独自坐了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恒山派的,一时摸不清他的来路,便问:“你是谁?”林平之微笑道:“你问我干甚么?说你武功稀松平常的,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谁说的?”林平之拍的一声,对扇子合了拢来,向余沧海一指,道:“便是这位青城派的余观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武功秘诀,乃是天下剑法之最,好像是叫作‘辟邪剑法’。”

  木高峰一听到“辟邪剑法”四字,精神登时一振,斜眼向余沧海瞧去,只见他手中捏着一只茶杯,呆呆出神,对林平之的话似是听而不闻,一时料不定林平之的话是真是假,但“辟邪剑谱”的下落,他一直十分关心,绝不能听得讯息,竟可置之不理,便道:“余矮子,恭喜你见到辟邪剑法啊,这可不是假话吧?”

  余沧海道:“不假,在下确是从头至尾,一招一式都见到了。”木高峰又惊又喜,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坐到余沧海的桌畔,说道:“听说这套剑谱是给华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见到了?”余沧海道:“我没见到剑谱,只是见到有人使这路剑法。”

  木高峰道:“哦,原来如此。辟邪剑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镖局的后人,就学得了一套他妈的辟邪剑法,使出来可教人笑掉了牙齿。你所见到的,想必是真的了?”余沧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这路剑之人,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后人。”

  木高峰哈哈大笑,说道:“枉为你是一派宗主,这剑法的真假也不分。福威镖局的那个林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吗?”余沧海道:“辟邪剑法的真假,我确是分不出。你木大侠见识高明,定然是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这矮道人武功见识,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忽然说这等话,定是别有深意,他嘿嘿的干笑数声,环顾四周,只见每个人都在瞧着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己说错了极要紧的话一般,便道:“若是给我见到,好歹总分拚得出。”

  余沧海道:“木大侠要看,那也不难。眼前便有人会使这路剑法。”木高峰心中一凛,眼光又向众人一扫,见到林平之神情最是漫不在乎,说道:“是这少年会使吗?”余沧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侠的眼光果有独到之处,一眼便瞧了出来。”

  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见他服饰华丽,便是个家财豪富的公子哥儿,心想:“余矮子这么说,定然有甚么阴谋诡计要对付我。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用跟他们纠缠,及早动身的为是,只要不放走这姓岳的姑娘,不怕岳不群不拿剑谱来赎人。”当即打个哈哈,说道:“余矮子,多日不见,你还是爱开玩笑。驼子今日身上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剑法也好,辟魔剑法也好,驼子从来就没放在心上。再见了。”这句话一说完,身子弹起,已落在马背之上。

  他这么肉球一般的一个驼子,一纵上马,身法竟是敏捷之极。便在这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是见到林平之跃了出去,拦在木高峰的马前,但随即又见他折扇轻摇,坐在板桌之旁,似乎从未离座。众人正诧异间,木高峰一声吆喝,催马便行。但令狐冲、盈盈、余沧海这等高手,却清清楚楚见到林平之确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骑点了两点,定是做了手脚,果然那马奔出几步,蓦地一头撞在草棚的柱上。这一撞力道极大,半边草棚登时塌了下来。余沧海一跃而起,飞出棚外。

  令狐冲与林平之等人的头上都落满了麦秆茅草。仪琳伸手替令狐冲拨开头上柴草。林平之双目瞪视着木高峰,但见他微一迟疑,从马背上纵下,放开了缰绳。那马冲出几步,又是一头撞在一株大树之上,只听得一声长嘶,倒在地下,头上满是鲜血。这马的行动如此怪异,显是双眼盲了,那自是林平之适才以快速无伦的手法刺瞎了马眼。林平之收拢折扇,慢慢拨开自己左肩的茅草,说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那可危险得紧哪!”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小子嚣张狂妄,果然有两下子。余矮子说你会使辟邪剑法,不妨便使给老爷瞧瞧。”他坐骑给林平之刺瞎,竟然不怒反笑,实在很沉得住气。林平之道:“不错,我确是要使给你看。你为了想看我家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爹爹妈妈,罪恶之深,与余沧海也不相上下。”

  木高峰心中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这个公子哥儿,便是林震南的儿子,暗自盘算:“他胆敢如此向我挑战,当然是有恃无恐,他五岳剑派已联成一派,这些恒山派的臭尼姑,自是他的帮手了。”心念一动,回手便向岳灵珊抓去,心想:“敌众我寡,这小娘儿原来是他老婆,挟制了她,这小子还不服服贴贴吗?”突然背后风声微动,一剑劈到。木高峰斜身闪开,却见这一剑竟是岳灵珊所劈。原来盈盈已割开了缚在她手上的绳索,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岳灵珊一剑将木高峰逼开,只觉伤口剧痛,穴道被封了这么久,四肢酸麻,心下虽怒,却也不再追击。

  林平之冷笑道:“枉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是如此无耻。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爷爷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我便让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再来找你如何?”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林平之化装成一个驼子,曾向木高峰磕头,叫了他三声“爷爷”。当时他血仇在身,此举实是忍辱负重,虽然其时易容改装,无人得知是他,但在他实是奇耻大辱,无时无刻不耿耿于怀。此刻绝艺已成,自须将往日的大小怨仇,一桩桩、一件件的细细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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