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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 英雄末路(1)


  余沧海与左冷禅一向交情不坏,此次左冷禅又先后亲身写了三封信,坚邀他上山观礼,兼壮盛势。余沧海来到嵩山之时,料定左冷禅定然会当五岳派掌门,所以虽与华山派门人有仇,也不放在心上,那知这五岳派掌门一席,竟会给岳不群夺了去,直是始料所不及,当时觉得在嵩山殊无意味,即晚便欲下山。群雄从嵩山绝顶下来之时,林平之去到他的身旁,低声相约,要他今晚子时,在封禅台畔相会。

  林平之说话虽轻,措词神情,却是极度傲慢无礼,令他难以推托。余沧海寻思:他华山派新掌五岳派门户,气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丰,五岳派内四分五裂。我也不来怕你,只是要提防他邀约帮手,对己群起而攻。他处事向来谨细,故意赴约稍迟,跟在林平之身后,看他是否有大批帮手,不料查察之下,林平之竟是孤身上峰赴约。他暗暗心喜,原来带齐了青城派门人,当下只带了两名上峰弟子,以免被对方小觑了,其余门人则散布峰腰,一见到有人上峰应援,便即发声示警。上得峰来,却见封禅台旁有多人睡卧,林平之固是大为惊奇,余沧海更是暗皱眉头,心想:“三十老娘,倒绷婴儿。我只去查他有无带同大批帮手上峰,没想到他大批帮手早在峰顶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又得筹划脱身之计。”

  他素知恒山派的武功剑术绝不在青城之下,虽然三位前辈师太圆寂,令狐冲又身受重伤,此刻恒山派中人材凋零,并无高手,但毕竟人多势众,若是数十名尼姑结成剑阵围攻,那可辣手得紧。待听得仪和如此说,虽然她直呼自己为“矮子”,好生无礼,但言语之中,显是两不相助,不由得心中为之一宽,说道:“你们两不相助,那是再好不过。大家不妨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的剑术,与华山剑法相较却又如何。”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们别以为岳不群侥幸胜得嵩山左师兄,他的剑法便如何了不起。就算他剑法在五岳派里是第一,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绝技,华山剑法也未必就真的独步天下。以我看来,恒山剑法,就比华山高明告多。”他这几句话一来是挑拨离间,二来是讨好恒山弟子,要她们真的置身事外,不可相助林平之。只须自己和这姓林的小子单打独门,那便有九成九的胜算把握。他这几句话的弦外之音,恒山门人如何听不出来,仪和说道:“你们两个,要打便爽爽快快的动手,半夜三更在这里叽哩咕噜,扰人清梦,未免太不识相。”

  余沧海心下暗怒,寻思:“今日老道要对付姓林的小子,没空来跟你们这些些臭尼姑算账。日后你恒山门人在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总教你们有苦头吃。”余沧海这人为人极是小气,一向又是自尊自大惯了的,武林后辈见到他若不恭恭敬敬的奉承,他已老大不高兴,仪和如此说话,倘在平时,早就大发脾气了。

  林平之走上两步说道:“余沧海,你为了觊觎我家剑谱。害死我父母双亲,我福威镖局中数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城派手下,这群血债,今日要你鲜血来偿。”余沧海气往上冲,大声道:“我亲生孩儿死在你这小畜生手下,你便是不来找我,我也要将你这小狗千刀万剐。你托庇华山门下,以岳不群为靠山。难道就躲得过了?”呛啷一声。长剑出鞘。这日正是十五,皓月当空。但见他身子虽矮,剑刃却长。月光与剑光映成一片,融融如水,在他身前晃动。只这一拔剑,气势便大是不凡,恒山弟子均想:“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林平之仍不拔剑,又走上两步,与余沧海相距只是丈余,侧头瞪视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来。

  余沧海见他并不拔剑,心想:“你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只须一招‘碧渊腾蛟’,长剑挑起,便将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划一道两尺半的口子。只不过你是后辈,我可不便先行动手。”喝道:“你还不拔剑?”他蓄势以待,只须林平之手按剑柄,长剑抽动,不等他长剑出鞘,这一招“碧渊腾蛟”便剖了他肚子。在恒山弟子看来,只能赞他出手迅捷,可不能说他突然偷袭。

  令狐冲眼见余沧海手中长剑的剑尖不住点动,叫道:“林师弟,小心他刺你小腹。”林平之一声冷笑,蓦地里一冲上前,当真是动如脱兔,一瞬之间与余沧海相距已不到一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在一起。这一冲招式之怪,无人想象得到,而行动之快,更是难以形容。他这么一冲,余沧海的双手,右手中的长剑,都已到了对方的背后。他长剑无法弯过来戳刺林平之的背心,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却按在他心房之上,只觉“肩井穴”上一阵酸麻,右臂竟无半分力气,长剑便欲脱手。

  林平之一招制住强敌,手法之奇,似是犹胜岳不群战胜左冷禅时所使的招式,但其路子却是一模一样。令狐冲转过头来,和盈盈四目交视,不约而同的说道:“东方不败!”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惊恐和惶惑之意。显然,林平之这一招,便是东方不败当日在黑木崖上所使的功夫。

  林平之右掌蓄力不吐,月光之下,只见余沧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极大的恐惧,他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只觉若是一击将这大仇人震死了,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岳灵珊的声音响了起来:“平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暂且饶他。”她一面呼唤,一面奔上峰来。见到林平之和余沧海面对面的站着,不由得一呆。她抢前几步,见林平之一手已拿住余沧海的要穴,一手按在他的胸口,便嘘了口气,说道:“爹爹言道,余观主今日是客,咱们不可难为了他。”

  林平之哼的一声,搭在余沧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内劲。余沧海穴道中酸麻加甚,但随即觉察到对方内力实在平平无奇,苦在自己要穴被制,否则以内功修为而论,和自己可差得远了,一时之间,心下悲怒交集,明明对方武功稀松平常,再练十年也不是自己对手,偏偏一时疏忽,竟为他怪招所乘,一世英名固然付诸流水,而且他要报父母大仇,多半不听师父的吩咐,便即取了自己性命。

  岳灵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饶他性命。你要报仇,还怕他逃到天边去吗?”林平之提起左掌,拍拍两声,打了余沧海两个耳光。余沧海怒极,苦在对方右手仍是按在自己心房之上,他内力虽然不济,但稍一用劲,便能震坏自己心脉,这一掌将自己就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内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惨了。在一剎那间他权衡轻重利害,竟是不敢稍有动弹。

  林平之打了他两记耳光,一声长笑,身子倒纵出去,已离开他有三丈远近,侧头向他瞪视,一言不发。余沧海挺剑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间便落了下风,众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缠斗,那是痞棍无赖的打法,较之比武而输。更是羞耻百倍,虽是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却不再踏出。眼见林平之一声冷笑,转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岳灵珊顿了顿足,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坐在封禅台之侧,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大师哥,你……你的伤不碍事吧?”

  令狐冲一见到这小师妹,心中便怦怦乱跳,说道:“我……我……我……”仪和道:“你放心,死不了!”岳灵珊听而不闻,眼光只是望着令狐冲,低声道:“那剑脱手,我……我不是有心伤你的。”令狐冲道:“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他向来豁达洒脱,但在这小师妹面前,竟是呆头呆脑,变得木头人一样,连说了三句“我当然知道”,直是不知所云。岳灵珊道:“你受伤很重,我十分的过意不去,但盼你不要见怪。”令狐冲道:“不,不会,我当然不会。”岳灵珊幽幽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轻声道:“我去啦!”令狐冲道:“你……你要去了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岳灵珊低头慢慢走开,快下峰时,她站定脚步,转身说道:“大师哥,恒山派来到华山的两位师姐。爹爹说我们多有失礼,很对不起。我们一回华山,立即向两位师姐陪罪,恭送她们下山。”

  令狐冲道:“好,很好,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树后消失,忽然想起,当时在思过崖上,她时时给自己送酒送饭,离去之时,她总是这么依依不舍,总得想些说话出来,多讲几句,直到后来她移情于林平之,情景才变。

  他心中回思往事,情难自己,忽听得仪和一声冷笑,说道:“这女子有什么好?三心二意,待人没半点真情,跟咱们的任大小姐相比,给人家提鞋儿也不配。”令狐冲一惊,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边,自己对小师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都给她瞧在眼里,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只见盈盈倚着封禅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只盼她是睡着了才好。”但盈盈是个如此精细之人,怎会在这当儿睡着?令狐冲这么想,明知是自己在欺骗自己,讪讪的想找几句话来跟她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对付盈盈,令狐冲可立刻聪明起来,这时候既是无话可说,最好的法子便是什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法子,是要她将心思转到别的件事上,不去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躺倒,睡倒后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背上的伤痛。盈盈果然十分关心,低声问:“碰痛了吗?”令狐冲道:“不要紧。”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脱,但令狐冲抓得很紧。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的伤口,且由他握着,令狐冲失血极多,疲困殊甚,过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也就睡着了。

  次晨醒转,已是红日满山,众人怕惊醒了他,都没敢说话。令狐冲坐起身来,觉到仍是握着盈盈的手,向他微微一笑。盈盈满脸通红,将手抽回了。令狐冲道:“咱们回恒山去吧!”这时田伯光已砍下树木,做了个担架,当下与不戒和尚二人抬起令狐冲,走下峰来。众人行经嵩山本院时,只见岳不群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的相送,岳夫人和岳灵珊却不在其旁。令狐冲道:“师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头告别了。”岳不群道:“不用,不用。等你养好伤后,咱们再行详谈。我做这五岳派掌门,没甚么得力之人匡扶,今后仗你相助的地方正多着呢。”

  令狐冲勉强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着他行走如飞,顷刻间走到远了。山道之上。尽是这次来嵩山聚会的群豪。到得嵩山脚下,众人雇了几辆骡车,让令狐冲盈盈等人乘坐。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只见一家小茶馆的竹棚下坐满了人,都是青城派的人众,余沧海也赫然在内。他见到恒山弟子到来,脸上变色,转过身子,装作不见。这小镇上别无茶馆饭店,恒山众人便在对面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休息、郑萼和秦绢到茶馆中去张罗热茶,给令狐冲饮用。

  一壶水还没煮滚,只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尘土飞扬,两乘马急驰而来。到得镇前,双骑勒定,马上一男一女,正是林平之和岳灵珊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明知我不肯干休,为何不赶快逃走?”

  令狐冲在骡车中听得林平之的声音,问道:“是林师弟他们追上来了?”盈盈卷起车帷,让他观看车外情景。余沧海坐在板凳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着,并不理睬,将一杯茶喝干,才道:“我正要等你前来送死。”林平之道:“好!”这“好”字刚出口,突然间拔剑下马,反手一剑刺出,跟着飞身上马,一击吆喝,和岳灵珊二人并骑而去。站在街边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鲜血狂涌,慢慢倒下。

  林平之这一剑出手部位之奇,真是令人难以想象。他拔剑下马,显是向余沧海攻去。余沧海对他的剑法内功,并不放在眼内,见他拔剑相攻,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斗剑,便可取其性命,以报昨晚封禅台畔的奇耻大辱,日后岳不群便来找自己的晦气,理论此事,那也是将来的事了。那料到对方的这一剑竟会在中途转向,刺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马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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