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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荒郊雪人(3)


  令狐冲叹道:“不知是谁下的毒手。两位师太身上并无伤痕,连如何丧命也不知道。”盈盈道:“有伤痕的,怎么没有伤痕?我和爹爹、向叔叔在寺中见到两位师太的尸身,我曾解开她们衣服察看,见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针孔大的红点,乃是被人用毒针刺伤而死。”令狐冲“啊”的一声,跳了起来,道:“毒针?武林之中,有谁是使毒针的?”

  盈盈摇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爹爹又说,这针并非毒针,乃是一件兵刃,刺人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闲师太心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

  令狐冲道:“是了。我见到定闲师太之时,没有断气。这针既然还是当心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了。”盈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既有了这点线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难。”令狐冲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一拍,大声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耻。”盈盈道:“正是。”

  令狐冲倚着石壁坐了下来,但觉四肢运动如常,胸口也不疼痛,竟似没受过伤一般,说道:“这可奇了,我师父踢了我这一腿,好像没伤到我什么。”

  盈盈道:“我爹爹说,你练了他的吸星大法之后,体内已吸到不少别人的内力,内功之强,早已胜你师父数倍。当时你所以受伤吐血,只不过不肯运力和你师父相抗而已,但有内功护体,受伤毕竟甚微。爹爹给你推拿了几次,激你自身的内力疗伤,这会儿早就好了。只是你师父的腿骨居然会断,那倒是奇事一件。爹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中间的原由。”令狐冲道:“我内力虽强,师父这一腿踢来,我内力反震,害得他老人家折断腿骨,为甚么奇怪?”盈盈道:“不是的。爹爹说,吸自外人的内力虽可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比之自己练成的内力,毕竟还是逊了一筹。”

  令狐冲道:“原来如此。”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也就不去多想,只是害得师父受伤,实是负咎良深,心想:“小师妹因我之故,给仪和师妹砍伤,师父不但受伤,更是当着天下众高手之前失尽了面子。这番罪孽,再也难赎。”一时之间,两人相对默然,偶然听到洞外柴火燃烧时轻微的爆裂之声,但见洞外大雪飘扬,比在少室山上之时,雪下得更大了。

  便在这万籁俱寂之际,令狐冲突然听得山洞外西首有几下呼吸粗重之声,当即凝神倾听,盈盈内功远不及他,没听到这声息,但见了他的神情,便问:“听到了什么?”令狐冲道:“刚才我听到一阵喘气之声,不知是谁走近。你爹爹呢?”他听那声音,倘若是人,也必武功低微,不足为虑。

  盈盈道:“爹爹和向叔叔说出去蹓跶蹓跶。”说这句话时,脸上又是一红,她知道父亲心意,乃是故意避开,好让令狐冲醒转之后,和她细叙离情。这时令狐冲又听到了几下喘息,道:“咱们出去瞧瞧。”两人走出洞来,见向任二人踏在雪地里的足印已给大雪遮了一半。

  令狐冲指着那两行足印道:“这喘息声正是从那边传来。”两人顺着足迹,行了里许,转过一处山坳,突见雪地之中,任我行和向问天并肩而立,却是一动也不动。两人吃了一惊,并肩抢了过去。

  盈盈叫道:“爹!”伸手去拉任我行的左手,刚和父亲的肌肤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觉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从他手上透了过来,登时机伶伶的打个冷战,叫道:“爹,你……你怎么了?”一句话没说完,已是全身战栗,牙关震得格格作响,她心中却已明白,父亲中了左冷禅的“寒玉真气”之后,一直强自抑制,此刻却终于镇压不住,寒气发作了出来。向问天是在以全身功力助她父亲抵挡寒气侵袭。

  令狐冲初时并不明白,白雪的反光之下,只见任向二人脸色极是凝重,跟着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几口气,才知适才所闻的喘息之声,竟然是他所发。但见盈盈身子颤动,冷得厉害,忍不住伸手去握她左手,顷刻之间,也是一阵寒气钻入了体内。他登时恍然,任我行中了敌人的阴寒内力,正在全力散发,当即依照西湖底铁板上所刻散功之法,将钻进体内的寒气缓缓化去。任我行得他相助,心中登时一宽。要知向问天和盈盈内功虽均高强,却和他所习并非一路,只能以内力助他和寒气相抗,却不能令寒气散去。他自己正将全副真力和寒气抗御,以免全身冻结为冰,再无余力散发寒气,坚持既久,越来越觉吃力。令狐冲这运功之法却是釜底抽薪之道,将“寒玉真气”从他体内一丝丝的抽将出来,散之于外,令他所中寒毒一分分的减少。

  四个人手牵手的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一般,大雪纷纷落在四人头上脸上,逐渐逐渐,将四个人的头发、眼睛、鼻子、衣服都盖了起来。令狐冲一面运功,一面暗自奇怪:“怎地雪花落在脸上,竟尔不融?”他不知左冷禅所练的“寒玉真气”厉害之极,散发出来的寒气远比冰雪寒冷。此时他四人身子肌肤之冷,已若坚冰,只是脏腑血液才保有暖气,是以雪花落在身上,竟是丝毫不融,比之落在地下还积得更快。

  如此过了良久良久,天色渐明,大雪还是不断落下。令狐冲担心盈盈娇女弱质,受不起这寒气长期侵袭之苦,只是任我行体内的寒毒并未去尽,虽然喘息之声已不再闻,却不知此时是否便可罢手,罢手之后是否另有他变。他拿不定主意,只好继续助任我行散功,好在从盈盈的手掌中觉到,她肌肤虽冷,身子却早已不再颤抖,从自己掌心之中,可以觉察到她手掌上脉膊的细微跳动。这时他双眼上早已积了数寸白雪,只是隐隐觉察到天色明亮,却什么东西也无法看到。

  令狐冲心无旁骛,不住加强运功,只盼及早为任我行化尽体内的阴寒之气,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间东北角上远远传来马蹄之声。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听得出是一骑前,一骑后,跟着便听得一人在大声呼叫:“师妹,师妹,你听我说。”

  令狐冲双耳之外虽是堆满了白雪,仍旧听得分明,那正是师父岳不群的声音。但听得两骑马丝毫不停,又听得岳不群叫道:“你不明其中缘由,便即乱发脾气,你听我说啊。”跟着听得岳夫人叫道:“我自己不高兴,关你甚么事了?又有甚么好说的。”听两人叫唤和马匹奔跑之声,显是岳夫人乘马在前,岳不群乘马在后追赶。

  令狐冲甚是奇怪,心想:“师娘向来脾气甚好,不和师父吵嘴,这一次不知为甚么师父竟然得罪了她。”但听得岳夫人那乘马越奔越近,突然间她“咦”的一声,跟着坐骑嘘哩哩一声长嘶,想必是她突然勒马止步,那马人立了起来。

  过不多时,岳不群纵马赶到,说道:“这旷野之中,居然有人堆了四个雪人,师妹,你瞧这四个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岳夫人哼的一声,似是余怒未息,但对四个雪人也颇感兴趣。令狐冲刚想:“这旷野之中,那里有四个雪人了?”随即明白:“我们四人全身堆了白雪,早已臃肿不堪,以致师父、师娘把我们当作了雪人。”他童心未泯,觉得这件事实在好笑之极。

  岳不群道:“这雪地里没有足印,这四个雪人堆了有好几天啦。师妹,你瞧,这其中似乎三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岳夫人道:“我看也差不多,又有什么男女之别了?”一声吆喝,催马欲行。岳不群伸手拉住她坐骑的辔头,说道:“师妹,你为什么性子这样急?这里左右无人,咱们从长计议,岂不是好?”岳夫人道:“又有什么性急性缓的了。我自回华山去。你爱讨好左冷禅,你独自上嵩山去吧。”

  岳不群道:“谁说我爱讨好左冷禅了?我好端端的华山掌门不做,干么要向嵩山派低头?”岳夫人道:“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好端端的华山派掌门不做,偏偏要向左冷禅低首下心,听人家的指使?虽说他是五岳剑派的盟主,可也管不着我华山派的事。五个剑派合而为一,这武林中还有华山派的字号吗?当年师父将华山派掌门之位传给你,曾说什么话来?”

  岳不群道:“恩师是要我发扬光大华山一派的门户。”岳夫人道:“是啊。你若将华山派归入了嵩山,怎对得住泉下的恩师?常言道得好,宁为鸡口,毋为牛后。华山派虽小,咱们尽可自立门户,不必去依傍旁人。”

  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师妹,恒山派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武功,和咱们二人相较,谁高谁下?”岳夫人道:“没有比过。我看也差不多。你问这个又干甚么了?”岳不群道:“我也看是差不多,这两位师太在少林寺中丧身,显然是给左冷禅害的。”令狐冲听到这里,心头一震,他本来也疑心是左冷禅作的手脚,否则别人也没有这么好的功夫,少林、武当两派掌门武功虽高,但均是有道之士,绝不会干这害人的勾当。

  岳夫人道:“是左冷禅害的,那又如何?你若是拿到了证据,便当邀集天下武林的英雄,齐向左冷禅问罪,以替两位师太伸冤雪恨才是。”岳不群又叹了口气,道:“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又是强弱不敌。”

  岳夫人道:“什么强弱不敌?咱们把少林派方证方丈,武当派冲虚道长两位都请了出来主持公道,左冷禅又敢怎么样了?”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就只怕方证方丈他们还没请到,咱夫妻已如恒山派那两位师太一样了。”岳夫人道:“你说左冷禅下手将咱二人害了?哼,咱们既在武林中立足,那又顾得了这许多?前怕虎,后怕狼的,还能在江湖上混么?”令狐冲听得师娘如此说,心下暗暗佩服:“师娘虽是女流之辈,豪气尤胜须眉。”

  岳不群道:“咱二人死不足惜,可有什么好处?左冷禅暗中下手,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结果他还不是开山立派,创成了那五岳剑派,说不定他还会捏造个难听的罪名,加在咱们头上呢。”岳夫人沉吟不语。岳不群又道:“咱们夫妇一死,华山门下的群弟子尽成了左冷禅刀下鱼肉,那里还有反抗的余地?不管怎样,咱们总得给珊儿想想。”

  岳夫人唔了一声,似已给丈夫说得心动,隔了一会,才道:“就算咱们暂且不揭破左冷禅的阴谋,待机而动,那你为什么将平儿家传的‘辟邪剑谱’给了左冷禅?那不是纣为虐,令他如虎添翼吗?”岳不群道:“这也是我的权宜之计,若不送他这部武林之士梦寐以求的剑谱,难以令他相信我诚心和他携手。他越是对我没加疑心防范,咱们行事越是方便,一旦时机成熟,便可揭露他的阴谋,与天下英雄一同扑杀此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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