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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三场比斗(2)


  他在西湖湖底一囚十年,潜心静思,终于悟出了散去体内异派内功的法门,修习这“吸星大法”才不致有惨遭反噬之危。此番和左冷禅再度相逢,对方以手作剑,使出一套神奇莫测的掌剑功夫来,数招一过,听向问天一旁呼喊,竟然便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辟邪剑法”,便知难以破解,当即运出“吸星大法”,与对方四掌相交,岂知一吸之下,竟然发觉对方内力空空如也,半分力道也无。任我行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他与高手对敌,这“吸星大法”前后用过一十二次。对方功力奇高,内力凝聚,一吸不能吸到,也曾遇上过两次。但在瞬息之间将内力消得无影无踪,教他的“吸星大法”无内力可吸,别说生平从所未遇,连做梦也没想到过有这种奇事。

  他又连吸了几吸,始终没摸到左冷禅内力的半点边儿,惊骇之下,不敢再用,当即使出一套“急风骤雨掌”来,狂砍狠劈,威猛无俦。左冷禅以掌作剑,改取守势。两人又斗了七八十招,任我行一掌劈将过去,左冷禅左手无名指一弹,弹他手腕,右手作剑,刺向他的左肋。任我行见他这一剑刺得狠辣,心想:“难道你这一招之中,竟又无内力?”当下微微斜身,似是闪避,其实却故意露出空门,让他刺中胸肋。

  任我行将胸口露出空门之际,早已将“吸星神功”布于胸口,心想:“你有本事深藏内力,不让我吸星大法吸到,但你以指攻我,指上若无内力,那么刺在我身上只当是给我搔痒。但若有分毫内力,那便非尽数给我吸来不可。”高手过招,一举一动全是在心念电闪之间完成,他胸口微微露出空隙,噗的一声响,左冷禅的掌剑已有两根手指戳中他左胸的“天池穴”上。

  旁观众人啊的一声,齐声叫了起来,但见左冷禅的手指在任我行的胸口微一停留。任我行全力运功,果然左冷禅的内力犹如河堤溃决,从自己“天池穴”中直涌进来。他心下大喜,加紧施为,对方内力越来越盛,突然之间,任我行身子一晃,只觉丹田中一股其冷逾冰的寒气冲将上来,登时四肢百骸再也动弹不得,全身经脉俱停。左冷禅缓缓收指,一步步的缓缓退开,一言不发的瞪视着任我行,众人看任我行时,但见他身子发颤,手足一动不动,便如是给人封了穴道一般。

  盈盈惊叫“爹爹!”扑过去扶住他身子,只觉他手上肌肤冰凉彻骨,转头道:“向叔叔!”向问天纵身上前,伸掌在任我行胸口推拿了几下,任我行才嘿的一声,回过气来,脸色铁青,说道:“很好,这一着棋我倒没想到。咱们再来比比。”左冷禅缓缓摇了摇头。岳不群道:“胜败已分,还比甚么?任先生适才不是给左掌门封住了‘天池穴’?”任我行呸的一声,喝道:“不错,是我上了当,这一场算我输便是。”

  原来左冷禅适才这一招大是行险,他以修练了十余年的“寒玉真气”注于双指之上,拼着大耗内力,将计就计,便让任我行吸了过去,不但让他吸去,更是催动内力,急速注入对方穴道。他二人内力原本相差不远,突然之间以如此充沛的内力注入任我行体内,而这内力又是至阴至寒之物,一瞬之间,任我行全身为之冻僵。左冷禅乘着他“吸星大法”一窒的瞬息之间,内力一催,就势封住了他的穴道。穴道被封之举,原只在第二三流武林人物动手之时才会出现,像任左二人那样的高手过招决胜,绝不使用这一类平庸的招式。但左冷禅舍着大耗功力,竟然以第二三流的手段制胜,这一招虽是含有使诈之意,但若无极厉害的内力,却也决计办不到。

  向问天眼光极是锐敏,知道左冷禅虽然得胜但已大损真元,只怕非花上几个月时光,无法复元,当即说道:“适才左掌门说过,你打倒了任教主之后,再来打倒我。现下便请动手。”方证大师、冲虚道人等都看得明白,情知此刻二人若是动手,不但左冷禅非败不可。而且数招之间便会给向问天送了性命,他自点中任我行之后,始终不敢开声说话,可见内力消耗之重。但这一句话,左冷禅刚才确是说过了的,眼见向问天挑战,难道是自食前言不成?

  众人正踌躇间,岳不群道:“咱们说过,这三场比试,那一方由谁出马,由该方自行决定,却不能由对方指名索战。这一句话,任教主是答应过了的,是不是?任教主是大英雄、大豪杰,说过了的话岂能不算?”向问天冷笑道:“岳先生能言善辩,令人好生佩服?只不过你和‘君子’二字,未免有些不称。这般东拉西扯,倒似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了。”

  岳不群淡淡的道:“自君子的眼中看出来,天下滔滔,皆是君子。自小人的眼中看来,世上无一而非小人。”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冠冕堂皇。左冷禅则在慢慢移动身子,将背脊靠到柱上,以他此时的情状,简直要站立不倒也是十分为难,更不用说和人动手过招了。武当掌门冲虚道人走上两步,说道:“素闻向左使人称‘天王老子’,实有惊天动地的能耐。贫道即将归隐,临去时最后一战,若能以‘天王老子’为对手,实感荣宠。”

  他武当掌门何等身份,对向问天说出这等话来,那是将对方看得极重了。向问天在情在理,是难以推却,便道:“恭敬不如从命。久仰冲虚道长的‘太极剑法’天下无双,在下舍命陪君子,只好献丑。”抱拳行礼,退开了几步,冲虚道人宽袍大袖,双手一摆,稽首还礼。两人相对而立,凝目互视,一时却并不拔剑。

  任我行突然说道:“且慢,向兄弟,你且退下。”一伸手,从腰间拔出了长剑。众人见他取剑在手,心下均是骇然:“他适才虽败了一仗,内力却似并未耗损,竟然要连斗三阵,再来接冲虚道长。”左冷禅更是惊诧,心想:“我苦练十多年的寒玉真气倾注于他‘天池穴’中,纵然是大罗金仙,只怕也得花上三四个时辰来加以化解。难道此人一时三刻之间便又能与人动手?”

  其实此刻任我行丹田之中,犹似数十把小刀在乱攒乱刺,使尽了力气,才将这几句话说得平平稳稳,没泄出半点痛楚之情。冲虚道人微笑道:“是任教主要赐教么?咱们先前说过,双方由那两位出手,原是由每一方自定,任教主若要赐教,却也不违咱们约定之议。只是,嘿嘿,贫道这个便宜却占得太大了。”

  任我行道:“在下拼斗了两位高手之余,再与道长动手,未免是小觑了武当派享誉数百年的神妙剑法,在下虽然狂妄,却还不致于如此。”冲虚道人心下甚喜,稽首道:“多谢了。”当他见到任我行拔剑在手之时,心下便十分踌躇,自忖以车轮战胜得任我行,说不上有何光采,但此仗若败,武当派在武林中可无立足之地了,听他说不是自己动手,这才宽心。

  任我行道:“冲虚道长在贵方是生力军,我们这一边也得出一个生力军才是。令狐冲小弟弟,你下来吧!”众人一听此言,都是大吃一惊,顺着他目光向头顶的木匾望去。令狐冲更为惊讶,一时手足无措,狼狈之极,一迟疑问,料想无法再躲,只得涌身跳下,向方证大师跪倒在地,纳头便拜,说道:“小子擅闯宝剎,罪该万死,谨领方丈责罚。”

  方证呵呵笑道:“原来是你。我细听你呼吸匀净,深得龟息之法,心下正是奇怪,不知是那一位高人光临叙寺。请起,请起,行此大礼,可不敢当。”说着合什还礼。令狐冲心想:“原来他早知我藏在匾后了。”丐帮帮主解风忽道:“令狐冲,你来瞧瞧这几个字。”他说话声音嘶哑,极是难听。

  令狐冲站起身来,顺着他手指向一根木柱后看去,只见柱上刻着三行字。第一行是:“匾后有人。”第二行是:“我揪他下来。”第三行是:“且慢,此人内功亦正亦邪,未知是友是敌。”每一个字都是深入柱内,木质新露,自是方证大师和解风二人以指力在柱上所刻的了。

  令狐冲甚是惊佩,心想:“方证大师从我极微弱的呼吸之中,能辨别我武功家数,真乃神人。”随即说道:“众位前辈来到殿上之时,小子作贼心虚,未敢下来拜见,还望恕罪。”他料想此刻师父的脸色定是难看之极,那敢和他目光相接。解风笑道:“你作贼心虚,到少林寺偷甚么来啦?”

  令狐冲道:“小子闻道任大小姐留居少林,斗胆前来接她出去。”解风笑道:“原来是偷老婆来着,哈哈,这不是贼胆心虚,这叫做色胆包天。”令狐冲道:“任大小姐有大恩于我,小子纵然为她粉身粹骨,亦所甘愿。”解风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好好一个年轻人,一生前途,却为女人所误。你若是不堕邪道,这华山派掌门的尊位日后还会逃得出你的手掌么?”

  任我行大声道:“华山掌门,有甚么希罕?将来老夫一命归天,朝阳神教教主之位,难道还逃得出我乘龙快婿的手掌么?”令狐冲吃了一惊,颤声道:“不……不……不能……”任我行笑道:“好啦。闲话少说。冲儿,你就领教一下这位武当掌门的神剑。冲虚道长的剑法以柔克刚,圆转如意,世间罕有,可要小心了。”他改口称其为“冲儿”,当真是将他当作女婿了。

  令狐冲默察眼前情势,双方各胜一场,这第三场的胜败,将决定是否能救盈盈下山。自己曾和冲虚道人比过剑,剑法上可以胜得过他,要救盈盈,那是非出场不可,当下转过身来,向冲虚道人跪倒在地,拜了几拜。冲虚道人一惊,急忙伸手相扶,道:“小兄弟何以行此大礼?”令狐冲道:“小子对道长好生相敬,迫于情势,要向道长领教,心中不安。”冲虚道人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忒也多礼了。”

  令狐冲站起身来,任我行将长剑递了过去。令狐冲接剑在手,剑尖指地,侧身站在下首。冲虚道人举目望着殿外天井中的天空,呆呆出神,心下盘算令狐冲的剑招。众人见他始终不动,似是入定一般,都是十分奇怪。

  过了良久,冲虚道人长吁一口气,说道:“这一场不用比了,你们四位下山去吧。”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骇然。解风道:“道长,这话是什么意思?”冲虚道:“我想不出破解他的剑法之道,这一场比试,贫道认输。”解风道:“两位可还没动手啊。”冲虚道:“半月之前,武当山下,贫道和他拆过三百余招,那次是我输了。今日再比,贫道仍旧要输。”方证等都道:“有这等事?”

  冲虚道:“令狐小兄弟深得风清扬风前辈剑法真传,贫道不是他的对手。”说着微微一笑,退了回去。任我行道:“道长虚怀若谷,令人好生佩服。老夫本来只佩服你一半,现下可佩服你七分了。”说是七分,毕竟还没有十足。他向方证大师拱了拱手,道:“方丈大师,咱们后会有期。”令狐冲走到师父、师娘跟前,跪倒磕头。岳不群冷冷的道:“可不敢当!”岳夫人心中一酸,泪水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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