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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武当山下(3)


  桃叶仙道:“此言差之极矣,第一,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怕?”桃枝仙道:“令狐冲虽然做了盟主,年纪总还是比我小,难道一当盟主,便成为令狐哥哥、令狐伯伯,令狐爷爷,令狐老太爷了?”这时令狐冲又再倒退,群豪都是十分焦急,耳听得桃谷六仙在一旁胡言乱语,更增恼怒。

  令狐冲再退一步,波的一声,左足踏入了一个水潭之中,心念一动:“风太师叔当日谆谆教导,说道天下武术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论对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是有招,便有破绽。独孤大侠所传下来的这路剑法,所以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便在能从敌招之中瞧出破绽。眼前这位前辈的剑法圆转如意,竟无半分破绽,可是我瞧不出破绽,未必便真无破绽,只是我瞧不出而已。”

  他又退几步,双目凝视对方剑光所幻的无数圆圈,蓦地心想:“说不定这圆圈的中心,便是破绽。但若不是破绽,我一剑刺入,给他长剑这么一绞,手臂便登时断了。”寻思:“今日斗不过这位前辈,若是认输,对方是有道之士,当然不会拿我怎样,但此仗一败,大伙儿心虚气馁,那里能去闯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对自己情深义重,为她断送一条手臂,又有何妨?内心深虑,竟觉能为她断送一条手臂乃是十分快慰之事,又觉自己负她良多,也真需为她受到什么重大伤残,方能稍报深恩。

  言念及此,内心深处倒似是十分渴望对方能将自己一条手臂斩断似的,当下手臂一伸,长剑便从那老者的剑光圈中刺了进去,当的一声大响,令狐冲只感胸口剧烈一震,气血翻涌,一只手臂居然仍是完好。那老者退开一步,收剑而立,脸上神色十分古怪,既有惊诧之意,亦有惭愧之色,更带着几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道:“令狐公子剑法高明,胆识过人,佩服,佩服!”

  令狐冲此时方知,适才如此冒险一击,其实已是找到了对方剑法的弱点所在,只是那老者剑法实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凶险之处,他居然练得将破绽藏于其中,天下一万名剑客之中,只怕难得有一个胆敢以身犯险,他一逞而成,心下暗叫:“侥幸侥幸。”只觉得一道道汗水从背脊流下,当即躬身说道:“前辈剑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辈得益非浅。”

  他这句话倒不是寻常的客套,这一战于他武功的进益,确是大有好处,令他得知敌人招数中之最强处,竟然便是最弱处,最强处都能击破,其余自是迎刃而解了。高手比剑,一招而决。那老者既见令狐冲敢于从自己剑光圈中挥刃直入,以后也就不必再比。他向令狐冲凝视半晌,叹了口气,道:“令狐公子,老朽有几句话跟你说。”令狐冲道:“是,恭聆前辈教诲。”那老者将长剑交给挑菜汉子,携着令狐冲的手,往东侧一棵大树走去。令狐冲随手将长剑抛在地下,和他并肩同行。

  到得树旁,和群豪已相去数十丈,虽可望见,谈话之声却已传不过去。那老者先在树下坐了下来,指着树旁一块圆石,道:“坐下说话。”待令狐冲坐好,这才缓缓说道:“令狐公子,年青一辈人物之中,如你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令狐冲道:“不敢。晚辈行为不端,声名狼籍,不容于师门,怎配承前辈如此见重?”那老者道:“我辈武人,行事当求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你的所作所为,虽然有时狂放大胆,不拘习俗,却不失为大丈夫的行径。我暗中派人打听,没查到你什么真正的劣迹。江湖上的流言蜚语,未足为凭。”

  令狐冲听他如此为自己分辩,句句话都打进了心坎之中,不由得好生感激,又想:“这位前辈在武当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则怎会暗中派人查察我的为人行事。”那老者又道:“少年人锋芒太露,往往在所难免。岳不群外貌谦和,度量其实甚窄……”

  令狐冲听他评述师父的为人,当即站起身来,说道:“恩师待晚辈情若父母,晚辈不敢闻师之过。”那老者微微一笑,道:“你不忘本,那便很好。”忽然间脸色郑重,道:“你习这‘吸星大法’有多久了?”令狐冲道:“晚辈于半年前无意中习得,当初修习之时,实不知便是‘吸星大法’。”

  那老者点头道:“这就是了!你我适才三次兵刃相交,我内力为你所吸,但我察觉你尚不善运用这项为祸人间的妖法。老朽有一言相劝,不知少侠能听否?”令狐冲大是惶恐,道:“前辈金石良言,晚辈自当凛遵。”那老者道:“这吸星妖法临敌交战,虽是威力无穷,可是于修习者本身却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为害越烈。少侠如能临崖勒马,否则也当从此停止修习。据老朽所知,该妖功练到后来,连心地性格也会大变,心灵为其所制,种种胡作非为,竟无是非之别,那时可来不及救了。”

  令狐冲当日在孤山梅庄之中,便曾听任我行亲口言道:自己习了“吸星大法”之后,将有极大后患,要自己答允参与魔教,这才将化解之法相传,其时自己曾予坚拒,此刻听这老者如此说,更信所言非虚,手心中又是出了一阵冷汗,说道:“前辈指教,晚辈绝不敢忘。晚辈明知此术不正,也曾决意不用以害人,只是身上既有此术,纵想不用,亦不可得。”那老者道:“有一件事,要少侠行来,恐怕甚难,但英雄豪杰,必须为人之所不能为。少林寺有一项绝艺‘易筋经’,少侠想来曾听见过了。”

  令狐冲道:“正是。听说这是当世至高无上的内功,即是少林派当今第一辈的神僧大师,也有未蒙传授的。”

  那老者道:“少侠这番率人前往少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罢,不论那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武林之福。老朽不才,愿意居间说项,请少林方丈慈悲为怀,将‘易筋经’传于少侠,而少侠则向众人善为开导,就此散去,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少侠以为如何?”

  令狐冲道:“然则被少林所拘的任氏小姐却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杀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为害人间。方证大师将她幽禁,却不只是为了报本派私怨,主要还是出于为江湖同道造福的菩萨心肠。少侠如此人品武功,岂无名门闺女为配?何必抛舍不下这个魔教妖女,以致坏了声名,自毁前程?”

  令狐冲霍地站起,朗声说道:“令狐冲受人之恩,必当以报。前辈美意,令狐冲却不敢奉命。”那老者叹了口气,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难以自拔。”令狐冲躬身道:“晚辈告辞。”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华山派虽少往来,但岳先生多少也要给老朽一点面子,你若依我所劝,老朽与少林寺方丈一同拍胸口担保,叫你重回华山派中。你信不信得过我?”

  令狐冲一听,不由得心动,重归华山原是他最大的心愿,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听他言语,必是武当派中一位响当当的前辈脚色,他说可和方证方丈一同担保,相信必能办成此事。师父向来十分顾全同道的交谊,少林武当是当今武林中最大的两个门派,这两派的头面人物出来说项,师父极难不卖这个面子。但自己回归华山,日夕和小师妹相见,难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后山阴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到此处,登时胸口热血上涌,说道:“晚辈若不能将任小姐救出少林寺,枉自为人。此事不论成败若何,晚辈若还留得命在,必当上武当山真武观来,向冲虚道长和前辈叩谢。”

  那老者叹了口气,道:“你不以性命为重,不以师门为重,不以声名前程为重,一意孤行,便是为了这个魔教妖女,将来她若对你负心,反脸害你,你也不怕后悔吗?”令狐冲道,“晚辈这条性命,是任小姐救的,将这条命还报了她,又有何足惜?”那老者点头道:“好,那你就去吧!”

  令狐冲又是躬身行礼,转身回向群豪,说道:“走吧!”桃实仙道:“令狐公子,那老头儿跟你比剑,怎么没分胜败,便不比了。”要知适才二人比剑,确是胜败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胜不过令狐冲,便即罢手,旁观众人都瞧不出其中关窍所在。令狐冲道:“这位前辈剑法极高,再斗下去,我也必占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

  桃实仙道:“令狐公子,你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胜败,再打下去,你就一定胜了。”令狐冲笑道:“那也不见得。”桃实仙道:“怎么不见得?这老头儿年纪比你老得多,力气当然没你大,时候一长,自然是你占上风。”令狐冲心想:“他这几句话倒不是缠夹胡闹,居然有些见地。”还没回答,只听桃根仙道:“为甚么年纪大的,力气一定不大?”

  令狐冲登时省悟,他桃谷六仙之中,桃根仙是大哥,桃实仙是二弟,桃实仙说年纪大的力气不大,桃根仙便不答应。桃干仙道:“如果年纪越小,力气越大,那么三岁孩儿的力气最大了?”

  桃花仙道:“这话不对,三岁孩儿力气最大这个‘最’字,可用错了。两岁孩儿比他力气更大。”桃干仙道:“你也错了,一岁孩儿比两岁孩儿力气又要大些。”桃叶仙道:“还没生出娘胎的胎儿,力气最大。”

  群豪一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内,突然有两批豪士分从东西来会,共有二千余人,这么一来,总数已在四千以上。这四千余人晚上睡觉倒还罢了,不论是何处荒山野岭,都是倒头便睡,这吃饭喝酒,却是很大麻烦,接连数日,都是将沿途城镇上的饭铺酒店,吃喝得锅镬俱烂,桌椅皆碎。却是何故?原来群豪酒不醉,饭不饱,恼起上来,自是将一干饭铺酒店打得落花流水。

  令狐冲眼见这数千江湖豪客凶横暴戾,却也皆是义气极重的直性汉子,一旦少林寺不允释放盈盈,双方展开血战,那当真是惨不忍睹了。他连日都在等待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回音,倘若凭着她二人的金面,方证方丈居然将盈盈放了出来,就可免去一场大厮杀的浩劫。可是屈指算来,距十月十五日只差三日,而离少林寺也已不过一百多里,始终没得定闲、定逸二人的回音。

  这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乃是大张旗鼓而来,早已远近知闻,对方一直没任何动静,倒似是有恃无恐一般,令狐冲和祖千秋、计无施等人谈起,内心也颇感忧虑。这晚群豪在一片旷野上露营,四周都布了巡哨,以防敌人晚间突来偷袭。寒风凛凛,天上铅云低垂,似乎要下大雪。群豪虽然身具武功,却也觉寒气难挡,方圆数里的大原湾上,烧起了一堆堆柴火。这些豪士皆是乌合之众,并无军令部勒,聚在一起,但听得唱歌吆喝之声,震动四野。更有人磨刀比剑,斗拳摔角,吵嚷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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