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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大张旗鼓(1)


  令狐冲“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将桌上一大碗酒都带翻了,全身登时出了一阵冷汗,手足发颤,说道:“这…这…这…”脑海中一片混乱,想起当时自己身子一日弱似一日,一晚睡梦之中,听到盈盈哭泣甚哀,说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说得诚挚无比,自己心中感激,狂吐鲜血,就此人事不知,待得清醒,已是在少林寺的一间斗室之中,方生大师已费了无数心力为己施救。自己一直不知如何会到少林寺中,又不知盈盈到了何处,听莫大先生这么说,才知是盈盈舍命相救,不由得热泪盈眶,跟着两道眼泪,扑簌簌的直流下来。

  莫大先生叹道:“这位任小姐虽然出身魔教,但待你的至诚至情,却是令人好生相敬。少林派中辛国梁、易国梓、黄国柏、和觉月禅师四大弟子,都是命丧她手。她去到少林,自无生还之望,但为了救你,她…她是全不顾己了。方证大师不愿就此杀了她,却也不能放她,因此将她囚禁在少林寺后的一座山洞之中。圣姑属下那许多三山五岳的人马,自然都要去救她出来。听说这几个月中,少林寺没一天安宁,擒到的人,少说也有一百来人了。”

  令狐冲想起那日五霸冈上群豪竞相讨好盈盈的情景,又想起她只一现怒色,便有三名汉子自剜双目,群豪既知她陷身少林,自是要奋不顾身的去救了,问道:“莫师伯,你刚才说,大家争着要做头子,自己伙里已打得昏天黑地,那是怎么一会事?”

  莫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这些旁门左道的人物,平日除了听从任大小姐的号令之外,个个狂妄自大,好勇斗狠,谁也不肯服谁。这次上少林寺救人,大家知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祖宗,事情很是辣手。何况单独去闯寺的,个个有去无回。因此上大家说要广集人手,结盟而往。既然结盟,便须有个盟主,听说这些日子来为了争夺盟主之位,许多人动上了手,死的死,伤的伤,着实损折了不少人。令狐老弟,我看只有你急速赶去,才能制得住他们。你说什么话,那是谁也不敢违拗的,哈哈,哈哈!”

  莫大先生这么一笑,令狐冲登时满脸通红,情知他这番话不错,但群豪服了自己,只不过是瞧在盈盈的面上,而盈盈日后知道,一定要大发脾气,突然间心念一动:“盈盈对我情意深重,可是她脸皮子薄,最恼的便是怕旁人笑话于她,说她对我落花有意,而我却是流水无情。我要报答她这番厚意,务须教江湖上好汉都道,令狐冲对任小姐一往情深,为了她性命也不要了。我须孤身去问少林,救得出她来,那是最好,倘若救不出,也要闹得众所周知。”说道:“恒山派的定闲、定逸两位师伯上少林寺去,便是向少林方丈求情,请他放了这位任小姐出来,以免酿成一场大动干戈的流血浩劫。”

  莫大先生道:“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定闲师太如此老成持重之人,居然放心由你陪伴一班姑娘尼姑,自己却另行他往,原来是帮你去作说客去了。”令狐冲道:“莫师伯,小侄既知此事,着急得了不得,恨不得插翅飞去少林寺,瞧瞧两位师太求情的结果如何,只是恒山派这些师姐师妹都是女流之辈,倘若途中遇上了什么意外,可又难处。”莫大先生道:“你尽管去好了!”令狐冲喜道:“我先去不妨?”莫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胡琴,伊伊呀呀的拉了起来。

  令狐冲知道他既说自己尽可前去,那便是答应照料恒山派一众弟子了,这位莫师伯识见非凡,远在自己之上,不论他明保还是暗护,恒山派自可无虞,当即躬身行礼,说道:“深感大德。”

  莫大先生笑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我帮恒山派的忙,要你来谢甚么?那位任小姐得知,只怕要喝醋了。”令狐冲道:“小侄这便就去,恒山派众位师姐师妹,相烦莫师伯代为知照。”说着直冲出店,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见坐船的窗中透出灯光,倒映在汉水之中,一条黄光,缓缓闪动。莫大先生的琴声渐趋低沉,静夜听来,甚是凄清。他向北疾行,足不停步,一口气奔了四十余里,只觉内息悠长,竟是丝毫不觉疲累,天明时到了一座大镇,便入一家面店吃饭。湖北最出名的点心是豆皮,以豆粉制成粉条,甚是可口。

  令狐冲连尽三大碗牛肉豆皮,付账出门,只见迎面走来一群汉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黄河老祖”之一的老头子。他心中一喜,大声叫道:“老头子!你好啊。”老头子一见是他,登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神色古怪之极,迟疑半晌,刷的一声,抽出了大刀。

  令狐冲又向前迎了一步,说道:“祖千秋……”只说了三个字,老头子一刀便向他砍将过来,可是这一刀虽然力劲势沉,准头却是甚差,和令狐冲肩头还差着七八寸,直削了下去。令狐冲吓了一跳,向后跃开,叫道:“老先生,我……我是令狐冲!”

  老头子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令狐冲。众位朋友听了,圣姑当日会有令谕,不论那一人见到令狐冲,须将他杀了,圣姑自当重重酬谢。这一句话,大伙儿可都知道么?”众人轰道:“咱们都知道了。”众人话虽如此说,但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神气甚是古怪,并无一人拔兵刃动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地,毫无紧张之态。

  令狐冲脸上一红,想起那日盈盈要老头子等传言江湖,务须将自己杀了,在她一来是盼望自己再不离开她身边,二来是要江湖上群豪知道,她任大小姐绝非痴恋令狐冲,反而恨他入骨。原来当时老头子等传言出去,众人已然不信,待得她为救令狐冲之命,甘心代他赴少林寺就死,这件事由少林寺的俗家子弟无意中泄漏了出来,登时轰动江湖。人人固是赞她情深义重,心下却也不免暗笑,觉得这位大小姐太也要强好胜,明明心中爱煞了人家,却又不认,拚命掩饰,不免是欲盖弥彰。这件事不但盈盈属下那些左道旁门的好汉知之甚详,连正派中人也多有所闻,日常闲谈,往往引为笑柄。此刻群豪突然见到令狐冲出现,不禁为之愕然。

  老头子道:“令狐公子,圣姑虽然有令,叫我将你杀了,但你武功甚高,适才我这一刀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没取我性命,足感盛情。众位朋友,大家亲眼目睹,咱们不愿杀令狐公子,实在是杀他不了。我老头子不行,当然你们大伙儿都是不行的了,是不是?”众人哈哈大笑,说道:“这叫做不打不成相识。适才咱们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双方打得筋疲力尽,谁也杀不了谁,只好不打。不妨大伙儿斗斗酒去。若是你们灌得令狐冲醉死了,日后见到圣姑,也好有个交代。”

  群豪捧腹狂笑,都道:“妙极,妙极!”有的还笑道:“圣姑只要咱们杀了令狐公子,可没规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是可以啊。这叫做不能力敌,便当智取。”群豪欢呼大叫,簇拥着令狐冲上了当地最大的一间酒楼,四十余人坐满了六张桌子。几个人还没坐定,便敲抬拍凳,大呼:“酒来!”

  令狐冲自在杭州梅庄和丹青生大喝了一次四蒸四酿的吐鲁蕃葡萄美酒之后,一直未有机缘畅饮,纵然自斟自酌,大醉一场,也是索然无味,这时遇上这许多豪爽汉子,甚是高兴,一坐定后,便问:“圣姑到底怎样啦?这可急死我了。”群豪听他关心盈盈,尽皆大喜。

  老头子道:“大伙儿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圣姑的芳驾。这些日子来,却为了谁做盟主之事,大伙儿争闹不休,很伤了同道的和气。令狐公子驾到,那是再好不过了。这盟主若不是你当,更有谁当?若是别人当了,就算接了圣姑出来,她老人家也必不喜。”一个白须老者笑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纵然一时遇上阻难,接不到圣姑,她老人家只须得知讯息,心下也是喜欢。这盟主一席,天造地设,是由令狐公子来当的了。”

  令狐冲道:“是谁当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须救得圣姑出来,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所甘愿。”这几句话倒不是随口胡诌,他心中感激盈盈为己舍身,若是要他为盈盈而死,那是一往无前,绝不用想第二次的事。只是若在平日,这种念头在心中想想也就是了,不用向人宣之于口,此刻却要拚命显得多情多义,好叫旁人不去笑话盈盈。群豪一听,更是心下大慰,觉得圣姑看中此人,眼光倒也不错。

  那白发老者姓戚,单名一个高字,当即笑道:“原来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义的英雄,若是如江湖上所讹传那般,可教众人心凉了。”令狐冲道:“这几个月来,在下误为奸人所算,身陷牢笼,江湖上之事,一概不知。但日夜思念圣姑,想得头发也白了。来来来,在下敬众位朋友一杯,多谢各位为圣姑出力。”说着站起身来,举杯一饮而尽。群豪也都干了。

  令狐冲道:“老先生,你说许多朋友在争盟主之位,已然颇有损伤,事不宜迟,咱们便须立即赶去劝止。”老头子道:“正是,祖千秋和夜猫子都已赶去了。他二人跟川西闵氏父子有心病,只怕这会儿早已打将起来了。”令狐冲道:“不知大伙儿都在何处?”老头子道:“他们都在黄保坪聚会。”令狐冲道:“黄保坪?”戚高道:“那是在襄阳以西的荆山之中。”令狐冲道:“大伙儿便辛苦些,咱们快些吃饭喝酒,立即赶到黄保坪去。”

  群豪在路上又遇到了两批好汉,也都是去黄保坪的,三伙人相聚,已有一百余人。令狐冲和老头子并肩而行,问他道:“令爱小怡姑娘的病,可大好了?”老头子道:“多承公子关怀,她虽没怎么好,可也没怎么坏。”令狐冲心中一直有个疑团,眼见余人在身后相距数丈,便问:“众位朋友都说圣姑于各位有大恩德。在下当真不明其中原因,圣姑小小年纪,怎能广施恩德于这许多江湖朋友?”老头子转头向他瞧了一眼,道:“公子真的不知其中缘由?”令狐冲摇头道:“不知。”

  老头子道:“公子不是外人,原本不须相瞒,只是大家向圣姑立过誓,不能泄漏此中机密。请公子恕罪。”令狐冲点头道:“既是不便说,还是不说的好。”老头子道:“日后由圣姑亲口向公子说,那不是好得多么?”令狐冲道:“但愿此日越早到来越好。”群豪赶到黄保坪时,已是深夜,那群雄聚会之处,是在黄保坪以西的一处荒山。还在里许之外,便听到人声嘈杂,有人粗声喝骂,有人尖声叫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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