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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逐出师门(2)


  待得醒转时,只见身在方生大师怀中,令狐冲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方生问道:“少侠何故悲伤?难道师尊有甚不测么?”令狐冲将手中书函交给方生,哽咽道:“大师请看。”方生接了过来,只见信上写道:

  “华山派掌门岳不群顿首顿首,书呈少林派掌门大师座前:猥以不德,执掌华山门户,久疏问候,乃阕清音。顷以敝派逆徒令狐冲,秉性顽劣,屡犯门规,比来更结交妖孽,与匪人为伍。不群无能,虽加痛惩,迄无显效。为维系武林正气,兹将逆叛令狐冲逐出本派门户。自今而后,该逆徒非复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结淫邪,为祸江湖之举,祈我正派诸友共诛之。临书惶愧,言不尽意,祈大师谅之。”

  方生看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出甚么言语来安慰令狐冲,当下将书信交还方证,见令狐冲泪流满脸,叹道:“少侠,你与黑木崖上的人物交往,原是不该。”方证道:“诸家正派掌门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师此信,传谕门下。你就算身上无伤,只须出得此门,江湖之上,步步荆棘,诸凡正派门下弟子,无不以你为敌。”

  令狐冲一怔,想起在那山涧之旁,盈盈也说过这么一番话,此刻不但旁门左道之士个个要杀自己,而正派门下,也是人人以己为敌,当真是天下虽大,无容身之所了,又想起师恩深重,师父师娘于自己向来便如是父母一般,不仅有传艺之德,更兼有养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为,竟给逐出师门,料想师父写这些书信时,心中伤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令狐冲又是伤心,又是惭愧,恨不得一头便撞死在这斗室之内。

  他泪眼模糊中,只见方证、方生二僧脸上均有怜悯之色,忽然间想起那日在衡山刘府,刘正风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结交了魔教长老曲洋,终于命丧嵩山派之手,可见正邪不两立,连刘正风如此艺高势大之人,尚且不免,何况自己这样一个孤立无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况五霸冈上群邪聚会,闹出这样大的事来?

  方证缓缓的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纵然是十恶不赦的奸人,只须心存悔悟,佛门亦是来者不拒。你年纪尚轻,一时失足,误交匪人,难道就此便无自新之路?你与华山派的关连,已是一刀两段,今后在我少林门下,痛改前非,再世为人,武林之中,谅来也不见得有什么人能与你为难。”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令狐冲心想:此时已是无路可走,若是托庇于少林派门下,不但能学到神妙内功,救了自己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确是无人敢向方证大师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时,他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甚么英雄好汉。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师父不要我,将我逐出了华山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热血上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酒,甚么生死门派,尽数置之脑后,霎时之间,连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灵珊,也变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来,向方证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二僧只道他是决意投入少林派,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令狐冲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晚辈既不容于师门,亦无颜改投别派。两位大师慈悲,晚辈感激不尽,就此拜别。”方证不禁愕然,没想到这少年竟是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说道:“少侠,此事有关你生死大事,千万不可意气用事。”令狐冲嘿嘿一笑,转过身来,走出了室门。他胸中充满了一股不平之气,步履竟是十分轻捷,大踏步的走出少林寺。寺中僧俗弟子见到他时,均感诧异,却也不加阻拦。

  令狐冲出得寺来,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之意,心想:“正派中人人以我为敌,左道之士人人欲杀我而甘心,令狐冲多半难以活过今日,且看是谁取了我的性命。”一摸之下,囊底无钱,腰间无剑,连盈盈所赠的那具瑶琴也已不知去向,当真是一无所有,了无挂碍,便即走下嵩山。

  行到傍晚时分,眼看离少林寺已远,人既疲累,腹中也是甚为饥饿,寻思:“却到那里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脚步声响,七八人自西方奔了过来。这几人都是劲装结束,身负兵刃,奔行甚急。令狐冲心想:“你们要杀我吗?那就快些动手,免得我又麻烦去找饭吃。吃饱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当即在道中一站,双手叉腰,大声道:“令狐冲在此。要杀我的报上名来。”

  那知道几名汉子奔到他身前时,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绕身而过。一人道:“这人是个疯子。”又一人道:“是,别要多生事端,耽误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给那厮逃了,可糟糕之极。”霎时之间,便奔得远了。令狐冲心道:“原来他们去追拿另一个人。”这几个人脚步声方歇,西首传来一阵马蹄之声,五乘马如风般驰至,从他身旁掠过,驰出十余丈后,忽然一乘马兜了转来,马上骑着的是个中年妇人,说道:“客官,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吗?这人身材瘦长,腰间佩一柄弯刀。”令狐冲摇头道:“没瞧见。”那妇人更不打话,圈转马头,追赶另外四骑而去。

  令狐冲心想:“难道他们都是去追拿这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左右无事,去瞧瞧热闹也好。”当下折而东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身后又有十余人追了上来。这些人个个都是彪形大汉,一色青衣,背上都插着两柄亮晃晃的钢叉,显是用于同一门派。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回头问道:“兄弟,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么?这人身材高瘦,腰挂弯刀。”令狐冲道:“没瞧见。”

  又走了一会,来到一处三岔路口,只听得西北角上鸾铃声响,三骑马疾奔而至,这三匹马身高毛润,极是神骏,马上骑的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当先一人手扬马鞭,说道:“喂,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令狐冲接口道:“你要问一个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穿一件白色长袍的老者,是不是?”三人脸露喜色,齐声道:“是啊,这人在那里?”

  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没见过。”当先那青年大怒,喝道:“没的来消遣老子!你既没见过,怎么知道?”令狐冲微笑道:“没有见过,便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马鞭,正要向令狐冲头顶劈将下来,另一个青年道:“二弟,别多生枝节,咱们快追。”那手扬马鞭的青年哼的一声,将鞭子在空中虚挥一记,纵马奔驰而去。

  令狐冲心想:“这些人看模样都是武林健者,群去追寻一个白衣老者,不知为了何事?我去瞧瞧热闹,固是有趣,但若他们知道我便是令狐冲,定然当场便将我杀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转念又想:“眼下正邪双方,都是亟欲取我性命,我躲躲闪闪,纵自苟延残喘,多活得几日,最后终究是难逃这一刀之厄,这种怕得要死的日子,多过一天又有甚么好处?反不如随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谁的手下便了。”当即随着那三匹马激起的烟尘,向前行去。

  其后身后又有几批人赶来,都向他探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廋,腰悬弯刀”的老者。令狐冲心想:“这些人追赶那白衣老者,明明不知他在何处,走的却均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

  又行出里许,穿过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平野,黑压压的站着许多人,少说也有六七百人,只是这片旷野实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间,不过占了中间小小的一点。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冲便沿着那条大路向前。行到近处,见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凉亭,那群人围着凉亭,相距约有数丈,却不逼近。这凉亭本是这旷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构筑颇为简陋,令狐冲再走近十余丈,只见亭中赫然有个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张板桌之旁饮酒,他是否腰悬弯刀,一时无法见到,他虽是坐着,仍几乎有常人高矮,足见此人身材极高。

  令狐冲见他在群敌围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饮酒,不由得敬仰无此,但觉生平所见所闻的英雄人物,再无一人如此人这般豪气干云。他慢慢行前,挤入了人群之中。那些人个个都是目不转睛的望着那白衣老者,对令狐冲的来丝毫没加留神。

  令狐冲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见他颏下疏疏朗朗的一丛花白长须,垂在胸前,手中持着酒杯,眼睛望着远处黄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对围着他的众人竟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再看他腰间时,赫然正挂看一柄弧形的长刀。

  令狐冲不知这老者姓名来历,不知何以有这许多武林中人要和他为难,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钦佩他这股旁若无人的豪气,又不知不觉间起了一番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当下大踏步上前,朗声说道:“前辈请了,你独酌无侣,未免寂寞,我来陪你喝酒。”走入凉亭之中,向他一揖,便坐了下来。那老者转过头,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向令狐冲脸上身上盘旋一圈,见他不持兵刃,脸有病容,是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心下微感诧异,鼻中哼的一声,也不回答。

  令狐冲提起酒壶,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满了酒,举杯说道:“请!”咕的一声,将酒喝干了。那酒极烈,入口如刀割,便似无数火炭般流入腹中,令狐冲赞道:“好酒!”只听得凉亭外一条大汉粗声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来。咱们要跟向老头拚命,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令狐冲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辈喝酒,碍你什么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翘,道:“好酒!”

  左首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小子走开,别在这里枉送了性命。咱们奉东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问天,旁人若来滋扰干挠,教他死得惨不堪言。”令狐冲向话声来处瞧去,见说话的是个脸如金纸的瘦小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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