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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情意绵绵(3)


  此言一出,四个人都是大吃一惊,谁都不敢作声。过了良久,老头子道:“这个……这个…”盈盈厉声道:“这个甚么?你们怕五岳剑派,不敢动华山门下的弟子,是不是?”计无施道:“给圣姑办事,别说五岳剑派,便是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敢得罪了。咱们去设法把这令狐冲擒了来,交给圣姑发落。老头子,祖千秋,咱们去吧。”他心中想:“定是令狐冲在言语上得罪了圣姑,年轻人越是相好,越是易闹别扭,说不得,只好去将令狐公子请了来,由圣姑自己对付他。”

  那知盈盈怒道:“谁叫你们去擒他了?这令狐冲若是活在世上,于我清清白白的名誉有损。早一刻杀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恶气。”祖千秋道:“圣姑……”盈盈道:“好,你们和令狐冲有交情,不愿替我办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传言便是。”计无施等三人听她说得认真,再无怀疑,只得一齐躬身说道:“谨遵圣姑台命。”老头子心中却想:“令狐公子是个仁义之人,老头子今日奉圣姑之命,不得不去杀他,杀了他后,老头子也当自刎以殉。”

  三个人转身离去,越走越远。令狐冲向盈盈瞧去,只见她低了头沉思,心想:“原来她为保全自己名誉,要取我性命,那是什么难事了?”说道:“你要杀我,自己动手便是,又何必劳师动众?”缓缓拔出长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

  盈盈接过长剑,微微侧头,凝视着他,令狐冲哈哈一笑,将胸膛挺了一挺。盈盈道:“你死在临头,还笑什么?”令狐冲道:“正因为死在临头,所以要笑。”盈盈提起长剑,手臂一缩,作势便欲刺落,突然间转过身去,用力一挥,将剑掷了出去。那长剑在黑暗中闪出一道寒光,当的一声,落在远处地下。

  盈盈顿足说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于我。倒似我一辈子……一辈子没人要了,千方百计的要跟你相好。你……你……你有什么了不起?累得我此后再也没脸见人。”令狐冲又是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么一哭,令狐冲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蓦然间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这许多豪杰汉子都是对她十分敬畏,自必向来甚是骄傲,又是女孩儿家,天生的腼腆,忽然间人人都说她喜欢了我,也真难免令她不快。她叫老头子他们如此传言,未必真要杀我,只不过是为了辟谣。她既这么说,自是谁也不会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

  他站起身来,柔声说道:“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损及姑娘清名。在下这就告辞。”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泪,道:“你到那里去?”令狐冲道:“信步所之,到那里都好。”盈盈道:“你答应过要保护我的,怎地自行去了?”令狐冲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说这些话,可教姑娘笑话了。姑娘武功如此高强,又怎需人保护?便有一百个令狐冲,也及不上姑娘。”说着转身便走。盈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冲道:“为什么?”盈盈道:“祖千秋他们已传了言语出去,数日之间,江湖上便无人不知,那时人人都要杀你,这般步步荆棘,别说你身受重伤,就是完好无恙,也是难逃杀身之祸。”

  令狐冲淡然一笑,道:“令狐冲死在姑娘的言语之下,那也不错啊。”走过去拾起长剑,插入剑鞘,自忖无力走上斜坡,便顺着山涧走去。盈盈眼见他越走越远,追了上来,叫道:“喂,你别走。”令狐冲道:“令狐冲跟姑娘在一起,只有累你,还是去的好。”盈盈道:“你……你……”咬着嘴唇,心头烦乱之极,见他始终不肯停步,又奔近几步,说道:“令狐冲,你定要迫我亲口说了出来,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冲奇道:“什么啊?我可不懂。”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说道:“我叫祖千秋他们传言,乃是要你……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不许离开我一步。”说了这句话后,身子发颤,站立不稳。

  令狐冲大是惊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不错!祖千秋他们把话传出之后,你只有陪在我身边,才能保全性命。没想到你这不顾死活的小子,一点不怕,那不是……那不是我害了你么?”令狐冲心下感激,寻思:“原来你当真是对我好,但对着那些汉子,却又死也不认。”转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双手,入掌冰凉,只觉她两只掌心都是冷汗,低声道:“你何苦如此?”

  盈盈道:“我怕。”令狐冲道:“怕什么?”盈盈道:“怕你这傻小子不听我话,当真要去江湖涉险,只怕过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钱的臭家伙手下。”令狐冲叹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汉子,对你又是极好,你为什么对他们如此轻贱?”

  盈盈道:“他们在背后笑我,又想杀你,还不是该死的臭汉子?”令狐冲忍不住失笑,道:“是你叫他们杀我的,怎能怪他们了?再说,他们也没在背后笑你。你听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三人谈及你时,语气何等恭谨?那里有丝毫笑话你了?”盈盈道:“他们口里没笑,肚子里在笑。”令狐冲觉得这位姑娘蛮不讲理,无法跟她辩驳,只得道:“好,你不许我走开,我便在这里陪你便是。唉,给人家斩成十七八块,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盈盈听他答应不走,登时心花怒放,答道:“甚么滋味不大好受,简直是难受之极。”

  她说这话时,将脸侧了过来。星星微光反映之下,她雪白的脸庞似乎发射出柔和的光芒,令狐冲心中一动:“这位姑娘其实比小师妹美貌得多,可是……可是……我心中怎地还是对小师妹念念不忘?”

  盈盈却不知他正想到岳灵珊,道:“我给你的那张琴呢?不见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是啊,路上没钱使,我将琴拿到典当店里去押了。”一面说,一面取下背囊,打了开来,捧出了瑶琴。盈盈见他包裹严密,足见对自己所赠之物极是重视,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说几句谎话,心里才舒服?”接过琴来,轻轻拨弄,随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来,问道:“你都学会了没有?”令狐冲道:“差得远呢。”静听她指下优雅的琴音,甚是愉悦。

  听了一会,觉得琴音与以前在洛阳城绿竹巷中所奏的颇为不同,如枝头鸟喧,清泉迸发,丁丁东东的十分动听,心想:“曲词虽同,音节却异,原来这‘清心普善咒’尚有这许多变化。”忽然间铮的一声,最短的一根琴弦断了。盈盈皱了皱眉头,继续弹奏,过不多时,又断了一根琴弦。

  令狐冲听琴曲中颇有烦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异其趣,正讶异间,琴弦拍的一下,又断了一根。盈盈一怔,将瑶琴推开,嗔道:“你坐在人家身边,只是捣乱,这琴那里还弹得成?”令狐冲心道:“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几时捣乱过了?”但随即明白:“她自己心猿意马,便来怪我。”却也不去跟她争辩,卧在草地之上,闭目养神,疲累之余,竟是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次日醒转,见盈盈正坐在涧畔洗脸,又见她洗罢脸,用一只梳子梳头,皓臂如玉,长发委地,不禁看得痴了。盈盈一回头,见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脸上一红,笑道:“瞌睡鬼,这时候才醒来。”令狐冲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没有力气。”盈盈道:“你躺着多歇一会儿,我去捉。”

  令狐冲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是手足酸软,稍一用力过份,胸口又是气血翻腾,心下好生烦恼:“死就死,活就活,这般不死不活,废人一个,别说人家瞧着累赘,自己也是讨厌。”盈盈见他脸色不愉,安慰他道:“你这内伤未必当真难治。这里甚是僻静,左右无事,慢慢养伤,又何必性急?”

  便在这山涧之畔,二人一住十余日。盈盈的内伤早就好了,每日捕捉青蛙为食,却见令狐冲一日消瘦一日,伸出手来,便似皮包骨头一般。她弹奏琴曲抚其入睡,于他伤势也已无半分好处。

  令狐冲自知大限将届,好在他是个豁达之人,也不引以为忧,每日里仍与盈盈说笑,他心无所碍,说起笑话来反而更加放肆了。山涧之畔地处偏僻,自从计无施等三人那晚经过,此后更无人来,倒也落得清静。盈盈本来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冲每一刻都会突然死去,对他便加意温柔,竟然是千依百顺的服侍,偶尔忍不住使些小性儿,也是立即懊悔,向他赔话。这一日她见令狐冲整天吃的都是青蛙,未免腻烦,出去捉了一只雉鸡来烧烤了,又采了十几个鲜桃,两人饱餐了一顿。

  令狐冲只吃了两个桃子,便感困顿,迷迷糊糊的竟尔睡着了。睡梦之中,似乎听到一阵哭泣之声,他微微睁眼,只见盈盈伏在他的胸边,肩头起伏,不住啜泣。令狐冲一惊,正要问她为何伤心,突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难过。”伸出左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盈盈知他已醒,更不回头,却是哭得更加大声了。

  令狐冲强笑道:“别哭,别哭!我还有八十年好活呢,那有这么快便去西天极乐世界。”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令狐冲听她说得又是诚挚,又是伤心,不由得大为感激,胸口一热,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不住有血狂涌而出,便此人事不知。

  这一昏迷,当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时微有知觉,身子也如在云端飘飘荡荡,过不多时,又晕了过去。如此时晕时醒,有时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时又似有人用火在他周身烧炙。这一日神智略清,只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是死是活,全瞧他的福缘了。”另一个男人叹道:“唉,难说得很。”

  令狐冲要想睁眼看看说话的人是谁,可是眼皮沉重之极,说什么也睁不开来,只听得先一人道:“咱们尽力而为,不可失信于人。”跟着令狐冲便觉双手手腕的脉门给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热之气分从两手脉门中注入自己体内,登时和自己体内所蓄真气激荡冲突起来。他全身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张口呼喊,却是叫不出半点声音,这些时刻,真如身受千般折磨,万种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只觉每一次真气入体,均比前一次苦楚略减,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是有两个内功极高之人在给自己治伤,心道:“难道是师父、师娘请了前辈高人来救我性命?盈盈却到那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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