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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有苦难言(3)


  林平之站在一旁,将华山妹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说到岳灵珊时,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这位令爱真是一表人才,可对了婆家没有啊?”

  岳不群笑道:“女孩儿年纪还小,再说,咱们武林之家,大姑娘家整日价也是动刀抡剑,甚么女红烹饪可都不会,又有谁家要她这样的野丫头?”王元霸笑道:“老弟说得太谦了,将门虎女,寻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举的了。不过女孩儿家,学些闺门之事也是好的。”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颇为喟然。岳不群道他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儿,当即收起了笑容,应道:“是!”

  王元霸为人极是爽朗,丧女之痛,随即克制,哈哈一笑,说道:“岳老弟,你华山派内功,向称五岳剑派中第一,酒量必定惊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说着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奋、王仲强以及华山众弟子在后相随,一出店门,外边车辆坐骑早已预准妥当。女眷坐车,男客乘马,每一匹牲口都是鞍辔鲜明。自林平之去报讯到王元霸来客店肃客,还不到一个时辰,仓卒之间,车马便已齐备,单此一节,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阳的豪阔声势。

  到得王家,但见朱红漆的大门,门上两个大铜环,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壮汉垂手在大门外侍候。一进大门,只见梁上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见义勇为”四个金字,却是河南省的巡抚所赠,原来王元霸不但是武林大豪,和当地官府也颇有交情。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请岳不群师徒,自是不在话下,不但广请洛阳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宾客之中还有不少的士绅名流,富商大贾。

  令狐冲是华山派大弟子,男宾中除岳不群外,便以他居长。众人见他衣衫褴褛,神情萎靡,心下均是暗暗纳罕,只是武林中独特异行之士甚多,丐帮中的侠士高手,个个便是穿得破破烂烂,众宾客心想此人既是华山派首徒,自非寻常,倒是谁也不敢瞧他不起。

  令狐冲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奋作主人相陪。酒过三巡,王伯奋见他神情冷漠,自己问他三句话,往往只回答一句,显是对自己老大瞧不在眼里,不由得暗暗生气,当下谈到武功上头,旁敲侧击,提了几个疑难请教。令狐冲唯唯否否,全不置答。其实他倒不是对王伯奋有何恶感,只是眼见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个穷小子和之相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换上蜀锦长袍,他本来相貌十分俊美,这一穿戴,更是丰神如玉,令狐冲一见之下,更不由得自惭形秽,寻思:“莫说小师妹在山上时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终对我如昔,跟了我这穷光蛋又有什么出息?”他一颗心来来回回,尽是在岳灵珊身上缠绕,不论王伯奋跟他说什么话,自然都是听而不闻了。

  王伯奋在中州一带武林之中,人人对他趋奉唯恐不及,这一晚却连碰了令狐冲这个年青人的几个钉子,依着他平时心性,早就要发作,只是一来念着死去了的姊姊,二来见父亲对华山派十分重视,当下强抑怒气,连连向令狐冲敬酒。

  令狐冲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喝了四十来杯。他本来酒量极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会醉,但此时内功已失,大大打了个折扣,兼之酒入愁肠,加倍易醉,喝到五十余杯时已大有醺醺之意。王伯奋心想:“你这小子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师弟,你就该当称我一声师伯或是世叔。你一声不叫,那也罢了,对我却是不瞧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众人之前,大大出个丑。”

  眼见令狐冲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奋笑道:“令狐老弟华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高。来人哪,换大碗,给令狐爷倒酒。”王家家人轰声答应,上来倒酒。令狐冲一生之中,人家给他斟酒,那可从未拒却过,当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气涌将上来,将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道:“令狐小侠醉了也。喝杯热茶醒醒酒。”王伯奋笑道:“人家华山派掌门弟子,那有这么容易醉的?令狐老弟,干了!”又跟他斟了一碗酒。

  令狐冲道:“那……里醉?干了!”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衣襟之上,突然间身子一幌,张嘴大呕,将腹中的酒菜尽数呕了出来,淋淋漓漓吐满了一桌。同席之入一齐惊避,王伯奋却不住冷笑。他这么一呕,大厅上数百对眼光都向他射来。岳不群夫妇均是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盘,在这许多宾客之前出丑。”劳德诺和林平之抢了过来,扶住他身子。林平之道:“大师哥,我扶你歇歇去!”

  令狐冲道:“我……我没有醉,我还要喝酒,拿酒来。”林平之道:“是,是,拿酒来。”令狐冲醉眼斜视,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师妹?拉着我干么?”劳德诺低声道:“大师哥,咱们歇歇去,这里人多,别乱说话!”令狐冲怒道:“我乱说什么了?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什么凭据?”劳德诺生怕他醉后更加口不择言,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将他架入后进厢房中休息。

  岳不群听到他说“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什么凭据?”这一句话,气得脸也白了。王元霸笑道:“岳老弟,后生家酒醉后胡言乱语,理他作甚?来来来,喝酒!”岳不群强笑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倒教王老爷子见笑了。”

  令狐冲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当时自己说过些什么,却一句话也不记得了。岳不群在席上听了两句话后,却嘱咐劳德诺此后不可跟随令狐冲,只是暗中留神便是。令狐冲大醉后醒来,头痛欲裂,却见自己独睡一房,卧具甚是清洁。他踱出房来,众师弟一个也不见,一问下人,原来是在后面讲武厅上和金刀门王家的众弟子切磋武艺。令狐冲心道:“我跟他们混在一块干甚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当即扬长出门。

  洛阳是历代帝皇之都,规模宏伟。市肆却不甚繁荣,令狐冲识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见到洛阳城内种种名胜古迹,茫茫然不明其来历,看得毫无兴味,信步走到一条小巷之中,只见七八名无赖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赌骰子。他挤身进去,一摸身边有几两碎银子,掏将出来,便和他们呼么喝六的赌了起来。到得傍晚,便在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归。

  一连数日,他便和这这无赖赌钱喝酒,头几日手气不错,赢了几两,第四日上却是一败涂地,输得干干净净。那些无赖便不许他再赌。令狐冲怒火上冲,只是一碗一碗的叫酒喝,喝得十几碗,店小二道:“小伙子,你输光了钱。这酒帐怎么还?”令狐冲道:“欠一欠,明日来还。”店小二摇头道:“小店本小利薄,至亲好友,概不赊欠!”令狐冲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爷没钱么?”店小二笑道:“不管你是小爷、老爷,有钱便卖,无钱不欠。”

  令狐冲回顾自身,衣衫褴褛,原不似是个有钱人模样,这时除了腰间一口长剑外,更无他物,当即将剑解了下来,往桌上一抛,说道:“给我去当铺里当了。”旁边一名无赖还想赢他的钱,忙道:“好!我给你去当。”捧剑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两壶酒上来。

  令狐冲喝干了一壶,那无赖已拿了几块碎银子回来,道:“一共当了三两四钱银子。”将银子和当票都塞了给他,令狐冲一掂银子,连三两也不到,当下也不多言,又和众无赖赌了起来。赌到傍晚,连喝酒带输,三两银子又是不知去向。

  令狐冲向身旁一名无赖陈歪嘴道:“借三两银子来,赢了加倍还你。”陈歪嘴笑道:“输了呢?”令狐冲道:“输了?明日还你。”陈歪嘴道:“谅你这小子家里也没钱,输了拿什么来还?卖老婆么?卖妹子么?”令狐冲大怒,反手便是一记耳光,将他身前的几两银子都抢了过来。陈歪嘴叫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是强盗。”众无赖本是一伙,一拥而上,七八个拳头齐往令狐冲身上招呼。

  若在平日,别说几名只会一两下三脚猫的青皮无赖,就是武林高手,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但他手中无剑,又是力气全失,空有一身武艺,却是半点也施不出来,给几名无赖按在地下,拳打足踢,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片刻间便给打得鼻青目肿,遍体鳞伤。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乘马经过身旁,马上有人喝道:“闪开,闪开!”挥起马鞭,将众无赖打得一哄而散。

  令狐冲扑地摔倒,再也爬不起来。一个女子声音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大师哥么?”正是岳灵珊的声音。另一人道:“我瞧瞧去。”林平之翻身下马,扳过令狐冲的身子,惊道:“大师哥,你……你怎么啦?”令狐冲摇了摇头,苦笑道:“喝醉了…赌输了!”林平之将他抱了起来,扶上马背。

  除了林平之、岳灵珊二人外,另有四乘马,马上骑的是王伯奋的两个女儿和王仲强的两个儿子,乃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来在洛阳各处寺观中游玩,直到此刻才尽兴而归,那料到竟会在这小巷之中见令狐冲给人打得如此狼狈。那四人心中都大是讶异:“他华山派位列五岳剑派,祖父平日提起,赞扬备至,前数日和他们众弟子切磋武功,也确是各有不凡功夫。这令狐冲是华山首徒,怎地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打不过?”眼见他给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这可真奇了?

  令狐冲回到王元霸府中,将养了数日,这才渐渐康复,岳不群夫妇听说他是和无赖痞子赌输了打架,心中甚是气恼,也不来看他。到第五日上,王仲强的小儿子王家驹兴冲冲的走进房来,说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给你出了一口恶气。那日打你的七个无赖,我都已找了来,狠狠的给抽了一顿鞭子。”

  令狐冲对这件事其实并不介怀,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来是我的不是。”王家驹道:“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能在洛阳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场子?这口气若是不出,人家还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里么?”

  他左一个“金刀王家”,右一个“金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中权势熏天的大豪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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