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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蜜意柔情(1)


  他想通了这一节,心情登时十分舒畅,口中一声长啸,倒纵出去,在半空中轻轻巧巧的一个转身,落下地来,站定脚步,这才睁眼,已见双足刚好踏在危崖边上,与崖缘相距只不过两尺,若是适才纵起时用力稍大,落下时超前两尺,那便堕入万丈深谷之中,化为肉泥了。他这一闭目转身,原是事先算定了的,要知他童心甚盛,极好嬉玩,既是打定主意,见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杀,心下更无烦恼,便来行险玩上一玩,他正想:“我胆子毕竟还不够大,至少该得踏前一尺半,那才好玩。”忽听得身后有人拍手笑道:“大师哥,好得很啊!”正是岳灵珊的声音。

  令狐冲大喜,转过身来,只见岳灵珊手中提着一只饭篮,笑吟吟的道:“大师哥,我给你送饭来啦。”放下饭篮,走进石洞,转身坐在大石之上,道:“你这下闭目转身,十分好玩,我也来试一试。”

  令狐冲心想玩这种游戏危险万分,自己来玩也是随时准备赔上一条性命,岳灵珊武功远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捏不准,立时便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待要阻止,但见她兴致甚高,便不说了,当即站在峰边,岳灵珊极是好胜,一心要赛过大师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双足一点,身子纵起,也在半空中这么轻轻巧巧的一个转身,跟着向前窜出。她只盼比令狐冲站得更近峰边,窜出时运力便大了一些,身子落下之时,突然害怕起来,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便是深不见底的深谷,吓得大叫了起来。令狐冲一伸手,拉住她的左臂,岳灵珊落下地来,只见双足距崖边约有一尺,确是比令狐冲趋前,她惊魂略定,笑道:“大师哥,我比你落得更远。”

  令狐冲见她骇得脸上血色全无,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这个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师父、师娘知道了,非大骂不可,要是又罚我面壁一年,那可糟了。”岳灵珊定了定神退后两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罚,咱两个就在这儿一同面壁,岂不好玩?可以比赛谁跳得远了。”令狐冲道:“咱们天天一同在这儿面壁?”

  令狐冲说了这句话时,向那小小的石洞瞧了一眼,不由得心头一荡:“我若得和小师妹在这危崖之上日夕不离的共居一年,岂不是神仙不若?唉,那有此事!”说道:“就只怕师父叫你在退思轩中面壁,一步也不许离开,那么咱们就一年不能见面了。”

  岳灵珊道:“那不公平,为什么你可以在这里玩,却将我关在退思轩中?”但想父亲和母亲绝不会容许自己日夜在这思过崖上陪伴大师哥,也就转过了话头,道:“大师哥,妈妈本来派六猴儿每天给你送饭,我对六猴儿说:‘六师哥,每天在思过崖间爬上爬下,虽然你是猴儿,毕竟也是很辛苦,不如我来代劳,可是你用什么谢我?’六猴儿道:‘师娘派给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懒。再说,大师哥待我最好,给他送一年饭,每天见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欢呢,什么辛苦?’大师哥,你说六猴儿坏不坏?”

  令狐冲笑道:“他说的倒也是实话。”岳灵珊又道:“六猴儿还说:‘平时我想向大师哥多讨教几手功夫,你一来到,便过来将我赶开,不许我跟大师哥多说话。’大师哥,几时有这样的事啊,六猴儿当真胡说八道,他又说:“今后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过崖去见大师哥,你却见不到他了。”我发起脾气来,他却不理我,后来……后来……”令狐冲笑道:“后来你拔剑吓他?”

  岳灵珊摇头道:“不是,后来我气得哭了,六猴儿才过来央求我,让我送饭来给你。”令狐冲瞧着她的小脸,只见她双目微微肿起,果然是哭过来的,不禁心下甚是感动,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是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是甘愿。”

  岳灵珊打开饭篮,取出两碟菜肴,又将两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冲道:“两副碗筷?”岳灵珊笑道:“我陪你一块吃,你瞧,这是什么?”从饭篮之底取出一个小小的酒葫芦来。令狐冲嗜酒如命,一见有酒,站起来向岳灵珊深深一揖,道:“多谢你了!我正在发愁,只怕这一年之中没酒喝呢。”岳灵珊拔开葫芦塞子,将葫芦送到令狐冲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这么一葫芦给你,再多只怕给娘发觉了。”

  令狐冲慢慢将小葫芦酒喝干了,这才吃饭。华山派的规矩,门人在思过崖上面壁之时,茹素戒荤,因此厨房中给令狐冲所煮的,只是一碗青菜,一碗豆腐。岳灵珊想到自己在和大师哥共经患难,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两人吃过饭后,岳灵珊又和令狐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半个时辰,眼见天色已黑,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黄昏,岳灵珊便送饭上崖。令狐冲虽在这个寸草不生的危崖上独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来,他便打坐练功,复习师授的武功剑法之外,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师娘所创的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宁氏一剑”虽然只是一剑,却是蕴蓄了华山派内功和剑法的绝诣。

  令狐冲自知内功和剑术的修为未到这个境界,勉强学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里加紧用功,进修本门的功夫。这么一来,他虽被罚面壁思过,其实是壁既未面,过亦不思,除了黄昏时和岳灵珊聊天说话以外,每日心无旁骛,只是练功。如此过了二月有余,华山顶上一日冷似一日,这天一早起来,北风怒号,到得午间,便下起雪来。

  令狐冲见天上积雪如铅,这一场雪势将下得不小,心想:“山道险峻,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师妹不该再送饭来了。”可是自己处身在思过崖上,无法向下边传讯,心下甚是焦虑,只盼师父、师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寻思:“小师妹每日代六师弟给我送饭,师父、师娘岂有不知,只是故意不加理会而已。今日若再上崖,凭她的轻身功夫,若是一个不慎失足,便有性命之忧,料想师娘定然不许她上崖。”

  眼巴巴等到黄昏,每过片刻,便向崖下张望,眼见天色渐黑,岳灵珊果然是不来了。令狐冲呼了口气,心道:“到得天明,六师弟定会给我送饭来,只求小师妹不要冒险。”正要入石洞安睡,忽听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声响,岳灵珊在呼叫:“大师哥,大师哥……”

  令狐冲又惊又喜,抢到崖边,鹅毛般的大雪飘扬之下,只见岳灵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来。令狐冲以师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长了手去接她,直到岳灵珊的左手碰到他的右手,令狐冲抓住她一提,将她身子凌空提上崖来。暮色朦胧之中,只见她全身是雪,连头发也都白了,左额上却撞破了老大一块,像个小鸡蛋般高高肿起,鲜血兀自在流。令狐冲道:“你……你……”岳灵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一交,将你的饭篮掉到山谷里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饿了。”

  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怜惜,提起衣袖,在她伤口上轻轻按了数下,道:“小师妹,山道这样滑,你实在不该上来。”岳灵珊道:“我挂念你没吃饭,再说……再说,我要见你。”令狐冲道:“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对得起师父、师娘?”

  岳灵珊微笑道:“瞧你急成这副样样子!我不是好端端的么?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边时,却把饭篮和酒葫芦都摔掉了。”令狐冲道:“只求你平安,我便是十天不吃饭也没要紧。”岳灵珊道:“上到一半时,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气纵跃了几下,居然跃上了五株松树旁的那个陡坡,那时我真怕摔到了谷中。”

  令狐冲道:“小师妹,你答应我,以后你千万不叫为我冒险,倘若你掉了下去,我是非陪着你跳下不可。”岳灵珊双目之中,突然流露出喜悦无限的光芒,道:“大师哥,其实你用不着急,我为你送饭而失足,那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令狐冲缓缓摇头,道:“不是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饭的是六师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会不会也跳下谷去陪他?”他仍是缓缓摇头,说道:“尽力奉养他的父母,照料他的家人,却不会因此而跳崖殉友。”

  岳灵珊低声道:“但若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冲道:“正是。小师妹,那不是为了替我送饭,如果你是在替旁人送饭,遇到凶险,我也是决计不能活了。”岳灵珊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心中柔情无限,低低叫了声“大师哥”。令狐冲想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两人四目交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动也不动,大雪继续飘下,逐渐,逐渐,似乎将两人堆成了两个雪人。

  过了良久良久,令狐冲才道:“今晚你自己一个人可不能下崖去。师父、师娘知道你上来么?最好能派人来接你下去。”岳灵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的来信,说有要事商议,已和妈妈赶下山去啦。”

  令狐冲道:“那么有人知道你上崖来没有?”岳灵珊笑道:“没有,没有,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和六猴儿四个人跟了爹爹妈妈去嵩山,没有人知道我会上崖来会你。啊!是了,林平之这小子见我上来的,但我警告了他,不许多嘴多舌,否则明儿我就揍他。”令狐冲笑道:“哎呀,师姊的威风好大。”

  岳灵珊笑道:“这个自然,难得有人叫我师姊,不摆摆架子,岂不枉了?不像是你,个个人都叫你大师哥,那就没什么希罕。”两个人笑了一阵,令狐冲道:“那么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里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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