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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邪魔外道(1)


  史登达身子一晃,抢着拦在金盆之前,右手高举锦旗,说道:“刘师叔,我师父千叮万嘱,务请师叔暂缓金盆洗手。我师父言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大家情若兄弟。我师父传此旗令,既是顾全五岳剑派的情谊,亦为了维护武林中的正气,同时也为刘师叔的好。”刘正风哈哈一笑,道:“此事刘某倒是不明白了。大师兄倘若真有这一番好意,何以事先不加劝止?却等刘某大宴宾客,才发旗令拦阻,那不是明着要刘某在天下英雄之前,出尔反尔,叫江湖上好汉耻笑于我?”

  史达登道:“我师父嘱咐弟子,言道刘师叔是衡山派铁铮铮的好汉子,义薄云天,武林中同道向来对刘师叔甚是尊敬,我师父心下也是十分钦佩,要弟子万万不可有丝毫失礼,否则严惩不贷。刘师叔大名播于江湖,这一节却不必过虑。”刘正风微微一笑,道:“这是盟主过奖了,刘某焉有这等声望?”

  定逸师太见二人僵持不决、忍不住又插口道:“刘贤弟,这事便搁一搁又有何妨,今日在这里的,个个都是好朋友,又会有谁来笑话于你?就算有一二不知好歹之徒,妄肆讥评,纵然刘贤弟不和他计较,贫尼就先放他不过。”说着眼光在各人脸上一扫,大有挑战之意,要看谁有这么大胆,来得罪她五岳剑派中的同道。

  刘正风道:“既是定逸师太也这么说,在下金盆洗手之事,延至明日午时再行。各位好朋友谁都不要走,在舍下多盘桓一日,待在下向嵩山派的众位贤侄详加讨教。”史达登道:“多谢刘师叔。”放下令旗,躬身行礼。

  便在此时,忽听得后堂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喂,喂,你这是干什么的?我爱跟谁在一起玩儿,你管得着么?”群雄一怔,听她口音便是早一日和余沧海大抬其杠的女童曲非烟。又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不许乱说乱动,过得一会,我自然放你走。”

  曲非烟道:“哈,这倒奇了,这是你的家吗?我喜欢跟刘家姊姊到后园子去捉蝴蝶,为什么你拦着不许?”那人道:“好吧!你要去,自己去好了,请刘姑娘在这里耽一会儿。”曲非烟道:“刘姊姊说见到了你便讨厌,你快给我走得远远地。刘姊姊又不认得你,谁要你在这里缠七缠八。”只听得又有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妹妹,咱们去吧,别去理他。”那男子道:“刘姑娘,请你在这里稍坐片刻。”

  刘正风越听越气,寻思:“那里来的大胆狂徒,到我家来撒野,在众人之前,居然敢向我菁儿无礼?”这时二弟子米为义已闻声赶到后堂,只见师妹刘菁和曲非烟手携着手,站在天井之中,一个黄衫青年张开双手,拦住了她二人。米为义一见那人眼色,认得是嵩山派的弟子,不禁心中有气,咳嗽一声,大声道:“这位师兄是嵩山门下吧,怎不到厅上坐地?”那人转过身来,乃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一脸强悍之色,道:“不用了,奉盟主号令,要看了刘家的眷属,不许走脱了一人。”

  这几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说得骄矜异常,大厅上群雄人人听见,无不为之变色。

  刘正风大怒,向史登达道:“这是从何说起?”史登达道:“万师弟,出来吧,说话小心些。刘师叔已答应不洗手了。”后堂那汉子应道:“是!那就再好不过。”说着从后堂转了出来,向刘正风微一躬身,道:“嵩山门下弟子万大平,参见刘师叔。”刘正风气得身子微微发抖,长声说道:“嵩山派来了多少弟子,大家一齐现身吧!”

  他一言甫毕,猛听得屋顶上,大门外,厅角落,后院中,前后左右,数十人齐声应道:“是,嵩山弟子参见刘师叔。”几十个人的声音同时叫了出来,声既响亮,又是出其不意,群雄都是吃了一惊,但见屋顶上站着十余人,一色的身穿黄衫。大厅中诸人却是各种打扮都有,显然是早就混了进来,暗中监视着刘正风,在二千余人之中,谁都没有发觉。

  定逸师太第一个沉不住气,大声道:“这……这是什么意思?太欺侮人了!”史登达道:“师伯恕罪。我师父传下号令,说什么也得劝阻刘师叔,不可让他金盆洗手,深恐刘师叔不服号令,因此上多有得罪。”便在此时,后堂又走出十几个人来,却是刘正风的夫人,他的两个幼子,以及刘门的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后都有一名嵩山弟子手中都持着一柄匕首,抵住到夫人等人后心。原来这些人到得后院,将刘夫人以及刘门七弟子都制住了,反是万大平对刘小姐特别客气,只是叫她不可随意走动,并未以武力胁持。

  刘正风朗声道:“众位朋友在此,非是刘某一意孤行,左师兄如此相胁,刘某若是为威力所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左师兄不许刘某金盆洗手,嘿嘿,刘某头可断,志不可屈。”说着上前一步,双手便往金盆伸去,史登达叫道:“且慢!”令旗一展,拦在他的身前,刘正风左手一探,两根手指往他眼中插去。史登达双臂向上一格,刘正风左手缩回,右手两根手指又往他眼中插去,史登达无可招架,只得向后退开。

  刘正风一将他逼开,双手又伸向金盆,只听得背后风声飒然,有两人扑将上来,刘正风更不回头,左腿反弹而出,砰的一声,将一名嵩山弟子远远踢了出去,右手辨声一抓,已抓到另一名嵩山弟子的胸口,顺势一提,向史登达掷了过去,这两下左腿反踢,右手反抓,便如背后生了眼睛一般,部位既准,动作又是快得出奇,确是内家高手,大非寻常。

  他击退两人,嵩山群弟子一怔之下,一时无人再敢上来。站在他儿子身后的嵩山弟子叫道:“刘师叔,你不住手,我杀你公子了。”刘正风回过头来,向儿子望了一眼,冷冷的道:“天下英雄在此,你敢动我儿一根毫毛,你数十名嵩山弟子尽皆身为肉泥。”此言倒不是虚声恫吓,这嵩山弟子倘若真是伤了他的幼子,定会激起公愤,群起而攻,眼前数十名嵩山弟子那就难逃公道。他一回身,双手又向金盆中伸去。

  眼见这一次再也无人能加阻止,突然间银光一闪,一件细微的暗器破空而至,刘正风退后一步,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那暗器打在金盆边缘。金盆一侧,掉下地来,呛啷啷一声响,盆子翻转,盆底向天,满盆清水都泼在地下。同时黄影晃动,屋顶上跃下一人,右足一起,往金盆底一踹,一只金盆登时变成平平的一片。这人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瘦削异常,上唇留了两撇鼠须,拱手说道:“刘师兄,奉盟主号令,不许你金盆洗手。”

  刘正风识得此人是嵩山派掌门的第四师弟,姓费,单名一个彬字,一套大嵩阳手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瞧这情形,嵩山派今日倾巢而出,前来对付自己了。金盆既已被他踹烂,金盆洗手之举已不可行,眼前之事是尽力一战,还是暂且忍辱?霎时之间,心念电转,寻思:“他嵩山派虽是执掌五岳盟旗,如此咄咄逼人,难道这里数千位英雄好汉,谁都不挺身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当下拱手还礼,说道:“费师兄驾到,如何不来喝一杯水酒,却躲在屋顶,受那日晒之苦?丁师兄、陆师兄两位,想来也都到了,一齐都请出来吧。单是对付刘某,费师兄一人已绰绰有余,若要对付这里许多英雄豪杰,嵩山派只怕尚嫌不足,明的暗的,都是无用。”

  费彬微微一笑,说道:“刘师兄何须出言挑拨离间?就算单是和刘师兄一人为敌,在下也抵挡不了适才刘师兄这一手‘小落雁式’。嵩山派绝不敢和衡山派有什么过不去,更不敢得罪了此间的那一位英雄,甚至于,连刘师兄也不敢得罪,只是为了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前来相求刘师兄不可金盆洗手。”

  此言一出,厅上群雄尽皆愕然,均想:“刘正风是否金盆洗手,怎在会和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相关?”果然听得刘正风接口道:“费师兄此言,未免太也抬举小弟了。刘某只是衡山派中一介庸手,五岳剑派英才济济,多刘某一人不为多,少刘某一人不为少。刘某一举一动,怎能涉及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定逸师太又插口道:“是啊。刘贤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麻绿豆官儿,老实说贫尼也大大的不以为然,可是人各有志,他爱升官发财,只要不害百姓,不坏了武林同道的义气,旁人也不能强加阻止啊。我瞧刘贤弟也没这么大的本领,居然能害到许多武林同道。”

  费彬道:“定逸师太,你是佛门中有道之士,自然不明白旁人的鬼蜮技俩。这件大阴谋倘若得逞,不但害到武林中不计其数的同道,而且普天下的善良百姓,都会大受流毒。各位请想一想,衡山派刘三爷是江湖上名头多么响亮的一位英雄,岂肯自甘堕落,去受那些肮脏狗官龌龊气?刘三爷家财万贯,那里还贪图升官发财?这中间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群雄均想:“这话倒也有理,我早在怀疑,以刘正风的为人,去做这么一个小小武官,实在太过不伦不类。”

  刘正风不怒反笑,道:“很好,很好,原来这件事中间,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大阴谋在。费师兄,你要血口喷人,也要看说得像不像。这件事我本来不想说,说出来是衡山派门户之羞,既然事已如此,那也顾不得了,便请众家好朋友评一评这个道理。丁师兄、陆师兄,便请一起现现身吧!”只听得屋顶上东边西边,同时各有一人应道:“好!”黄影晃动,两个人站到了厅口,这轻身功夫,便和刚才费彬跃下时一模一样。站在东首的是个秃子,头顶秃得发亮,一根头发也无,那是嵩山派掌门人的二师弟丁仲,西首那人却如个痨病鬼,弓腰曲背,面黄肌瘦,饿得七八天没吃饭一般,群雄认得他是当今嵩山派第一代人物中坐第三把交椅的黄面诸葛陆柏。这二人同时拱了拱手,道:“刘三爷请,众位英雄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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