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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盟主旗令(1)


  令狐冲见她哭得更厉害了,心下大感不解道:“好,好,是我说错了话,我跟你陪不是啦,小师妹,你别生气。”仪琳听他言语温柔,心下稍慰,但转念又想:“他说这几句话,显然是平时向他的小师妹陪不是陪惯了的,这般的低声下气,这时候却顺口说了出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顿足道:“我又不是你的小师妹,你……你……你心中便是记着你那个小师妹。”这一句话既然说出了口,登时想起,自己是个出家人,怎可跟他说这种言语,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满脸红晕,忙转过了头。

  令狐冲见她忽然脸红,而泪水未绝,霎时之间,便如春日玫瑰,朝露未干,娇艳之色,难描难画,心道:“原来她竟也是生得这般好看,倒不比灵珊妹子差呢。”怔了一怔,柔声道:“你年纪比我小得多,咱们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见到了便是师兄弟姊妹,你自然是我小师妹啦。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请你跟我说,好不好?”仪琳道:“你也没得罪我,我知道了,你是要我快快离开,免得瞧在眼中生气,连累你倒霉。你说过的,一见尼姑,逢赌……”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令狐冲不禁好笑,心想:“原来她是跟我算当日醉仙楼头这笔旧帐,那确是非陪罪不可。”便道:“令狐冲真该死,口不择言。那日醉仙楼头,胡说八道,又得罪了贵派全体上下啦,该打,该打!”提起手来,拍拍两声,便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仪琳急忙转身,伸手拦住了他,道:“别……别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连累了你。”

  令狐冲道:“该打之至!”左手扬起,拍的一声,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这一次是打在左颊之上。仪琳急道:“我不生气了,令狐大哥,你……你别打了。”令狐冲道:“你说过不生气了?”

  仪琳摇了摇头。令狐冲道:“你笑也不笑,那不是还在生气么?”仪琳勉强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间,想起自己身世,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水扑簌簌的落下,忙又转过了身子。

  令狐冲见她哭泣不止,当即长叹一声。仪琳慢慢止住了哭泣,幽幽的道:“你……你又为什么叹息?”令狐冲心下暗笑:“毕竟她是个小姑娘,也上了我这个当。”

  原来他自幼和岳灵珊相伴,岳灵珊时时使个小性儿,生了气不理人,千哄万哄哄不好,不论跟她说什么话,她都是不瞅不睬,令狐冲便装模作样,引起她的好奇心,反过来相问。仪琳一生之中,从未和人闹过别扭,自是一试便灵,落入了令狐冲所布的圈套。令狐冲又是长叹一声,转过了头不语。

  仪琳道:“令狐大哥,你生气了么?刚才是我得罪你,你……你别放在心上。”令狐冲道:“没有,你没有得罪我。”仪琳见他仍是面色忧愁,那知他腹中正在大是好笑,这副脸色全是假装的,着急起来,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还了赔你。”说着提起手来,拍的一声,在自己右颊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冲急忙仰身坐起,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这么一用力,伤口剧痛,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仪琳急道:“啊哟快……快躺下,别弄痛了伤口。”扶着他慢慢卧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什么事情总是做得不对,令狐大哥,你……你痛得厉害么?”

  令狐冲的伤处痛得倒真是厉害,若在平时,他绝不承认,这时心生一计:“只有如此如此,我方能逗引她破涕为笑。”便皱起眉头,大哼了几声。仪琳甚是惶急,道:“但愿不……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过了一会,轻声道:“痛得好些了么?”令狐冲道:“还是很痛。”

  仪琳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道:“唉,好痛,六……六师弟在这里就好啦。”仪琳道:“怎么?他身上有止痛药么?”令狐冲道:“是啊,他一张嘴巴就是止痛药。以前我也受过伤,痛得十分厉害。六师弟最会说笑话,不停说笑,我听得心中高兴,就忘了伤口的痛楚。唉,他……他若是在这里就好了,唉唷…怎么这样痛…这样痛…”

  仪琳大是为难,她在定逸师太门下,人人板起了脸诵经念佛,坐功练剑,白云庵中,一个月中难得听到一两句笑声,要她说个笑话,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陆大有师兄不在这里,他要听笑话,只有我说给他听了,可是……可是……我一个笑话也不知道。”突然之间,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来,道:“令狐大哥,笑话我是不会说,不过我在藏经阁中看到过一本经书,倒是很有趣的,叫做‘百喻经’你看过没有?”

  令狐冲摇头道:“没有,我从来不读佛经的。”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我真傻,问这种蠢话。你又不是佛门弟子,自然不会读经书。”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那部‘百喻经’,是天竺国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里面有许多有趣的小故事。”

  令狐冲正是要引她说故事。忙道:“好啊,我最爱听有趣的小故事,你说几个给我听。”

  仪琳微微一笑,那“百喻经”中无数故事,忽然间一个个在她脑海中流过,便道:“好,我说那个‘以犁打破头喻’。以前,有一个秃子,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他是天生的秃头,可不是像我们那样,因为出家才剃了光头。这秃子和一个种田人不知为什么争吵起来,那种田人手中有一把耕田的犁,便举起犁来,打那秃子,打得那秃子的头顶流血破损。可是那秃子只是默然忍受,并不避开,脸上反是发笑。旁人见了,很是奇怪,问他为什么不避开,反而发笑。那秃子笑道:‘这种田人是个傻子,见我头上无毛,以为是块石头,于是用犁来撞石头。我若是逃避,岂不是教他变得聪明了?’”

  她说到这里,令狐冲大笑起来,道:“好故事,这秃子当真聪明得紧,便是给人打死,那也是无论如何不能避开的。”

  仪琳见他笑得欢畅,道:“我再说个‘医与王女药令率长大喻’。从前,有一个国王,生了一个公主。这国王很是性急,见婴儿幼小,盼她快些长大,便叫了御医来,要他配一服灵药给公主吃,令她立即长大。御医道:‘灵药是有的,不过搜配各种药材,再加炼制,很花功夫。现在我把公主请到家中,同时加紧制药,王上不可催逼。’国王道:‘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医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国王禀报,灵药正在采集之中。过了十二年,御医禀道:‘灵药制炼已就,今日已给公主服下。’于是带领公主来到国王面前。国王见当年的一个婴儿,已长成亭亭的少女,心中大喜,称赞御医医道精良,一服灵药,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长大,命左右赏赐金银珠宝,不计其数。”

  令狐冲听得又是哈哈大笑,道:“你说这国王性子急,其实一点也不性急,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吗?要是我作那御医哪,只须一天功夫,便将那婴儿公主变成个十七八岁,亭亭玉立的少女公主。”仪琳睁大了眼睛,道:“你用什么法子?”令狐冲微笑道:“外搽天香断续胶,内服熊胆回生散。”仪琳笑道:“那是治疗金创之伤的药物,怎能令人快高长大?”令狐冲道:“治不治金创,我也不管,只须你挺身帮忙便是了。”仪琳笑道:“要我帮忙?”

  令狐冲道:“不错,我把婴儿公主抱回家后,请四个裁缝……”仪琳更是奇怪,问道:“请四个裁缝干什么?”令狐冲道:“赶制新衣服。我要他们度了你的高矮赶制公主衣服一袭。第二日早晨,你穿了起来,头戴玲珑凤冠,身穿百花锦衣,足登金绣珠履,这般仪态万方,娉娉婷婷的去金銮殿上,三呼万岁,躬身下拜叫道:‘父王在上,孩儿服了御医令狐冲的灵丹妙药之后,一夜之间,长了十八岁。’那国王见到这样一位美丽可爱的公主,心花怒放,那里还来问你真假。我这御医令狐冲,自是重重有赏了。”

  仪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直听他说完,已是笑得弯下了腰,伸不直身子,过了一会,才道:“果然比那‘百喻经’中的御医聪明得多,只可惜我……我这么丑怪,半点也不像公主。”令狐冲道:“倘若你丑怪,天下便没美丽的人了。古往今来,公主成千成万,却那有一个似你这般好看?”

  仪琳听他直言称赞自己,芳心窃喜,笑道:“这成千成万的公主,你都见过了?”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我在梦中一个个都见过。”仪琳笑道:“你这人,怎么做梦老是梦见公主?”令狐冲嘻嘻一笑,道:“日有所思……”但随即想起,仪琳是个冰清玉洁,天真无邪的妙龄女尼,陪着自己说笑,已犯她师门戒律,自己如何可以跟她肆无忌惮的胡言乱语?言念及此,脸色登时一肃,假意打个呵欠。

  仪琳道:“啊,令狐大哥,你倦了,闭上眼睡一忽儿。”令狐冲道:“好,你的笑话真灵,我伤口果然不痛了。”他要仪琳说笑话,本是要哄得她破涕为笑,此刻见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仪琳坐在他的身旁,又再轻轻摇动树枝,赶开蝇蚋,其时夏日正长,蝉鸣四野,远处山溪中又传来一阵阵蛙鸣。这些蝇蛙的鸣声连绵不绝,犹如催眠的乐曲一般,仪琳只觉眼皮十分沉重,再也睁不开来,终于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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