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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心猿意马(2)


  仪琳道:“你别多说话,再好好儿睡一会吧。”令狐冲道:“我恨不得立起身来,到刘师叔家去瞧瞧热闹去,唉,师父也到了,一定有大事要发生,否则师父他老人家绝不会亲自出马。”仪琳见他口唇发焦,眼眶干枯,知他失血不少,须得多喝水才是,便道:“我去找些水给你喝。一定口干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我见来路之上,左首田里种有许多西瓜。你去摘几个来吧。”仪琳道:“好。”站起身来,一摸身边,一文也无,道:“令狐大哥,你身边有钱没有?”

  令狐冲道:“做什么?”仪琳道:“去买西瓜呀!”令狐冲笑道:“买什么?顺手摘来便是。左近又无人家,种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远,却向谁买去?”仪琳嗫嚅道:“不告而取,那是偷……偷盗了,师父说不行的。若是没钱,向他们化缘,讨一个西瓜,想来他们也肯的。”令狐冲有些不耐烦了,道:“你这小……”他本想骂她“小尼姑迂气十足”,但想到她刚才出力相救,说到道“小”字便即停口。

  仪琳见他脸上有厌恶之色,知他不快,不敢再说,依言向左首寻去,走出二里有余,果见数亩瓜田,累累的生满了西瓜,树巅蝉声在鸣,四下里却一个人影也无,寻思:“令狐大哥要吃西瓜。可是这西瓜乃有主之物,我怎可随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许,站到一个高岗之上,四下眺望,始终不见有人,连农舍茅屋也瞧不见一间,只得又退了回来站在瓜田之中,踟蹰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缩了回来,想起师父谆谆的清规戒律,绝不可偷盗他人之物,欲待退去,脑海中又出现了令狐冲唇干舌燥的脸容,咬一咬牙,双手合什,暗暗祝祷:“菩萨垂鉴,弟子非敢有意偷盗,实因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

  转念一想,又觉“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这八个字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泪已然夺眶而出,双手捧住一个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断了。她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是为他堕入地狱,永受轮回之苦,却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当,是我仪琳犯了戒律,这与令狐大哥无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冲身边。

  令狐冲向来便如闲云野鹤一般,于世俗的礼法戒条,从不瞧在眼里,只觉仪琳这小尼姑年轻不懂事,浑没想到她为了采摘这一个西瓜,心头有这许多交战,受了这样多委屈,见她折了西瓜回来,心头一喜,赞道:“好师妹,乖乖的小姑娘。”仪琳蓦地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心头一震,险险便将西瓜摔在地下,急忙把起衣襟兜住。令狐冲笑道:“干么这等慌张?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么?”

  仪琳脸上又是一红,道:“不,没有人捉我。”缓缓坐了下来。其时天色新晴,太阳从东方升起,只见令狐冲和她所坐之处是在山阴,日光照射不到,眼见满山树木为雨水洗得一片青葱,山中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仪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间断剑,见到剑头断折之处,犹如为宝刀所割,断口极是整齐,心想:“田伯光这恶人武功如此了得,当日若不是令狐大哥舍命相救,我此刻焉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这里?”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双目深陷,脸上无半点血色,自忖:“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罪孽,也是始终无悔,偷一只西瓜,却又如何?”言念及此,犯罪之感尽去,用衣将断剑抹拭干净,便将西瓜剖了开来。

  西瓜一开,一股清香透出,令狐冲笑道:“好瓜!师妹,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今年元宵,我们师兄妹相聚饮酒,灵珊师妹出了个灯谜,说是:‘左边一只小狗,右边一个傻瓜’打一个字儿。那时坐在她左边的,是我六师弟陆大有,那便是昨晚来寻找我的那个师弟;我是坐在她右首。”

  仪琳微笑道:“她出这个谜儿,是取笑你和这位陆师兄了。”令狐冲道:“不错,这个谜儿倒不难猜,便是我令狐冲的这个“狐”字,难得刚好六师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凑巧,此刻在我身旁,又是这边一只小狗,这边一只大瓜。”说着指指西瓜,又指指她。

  仪琳笑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小狗。”将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递了一片给他。令狐冲接过咬了一口,只觉满口香甜,几口便吃完了。仪琳见他吃得欢畅,心下甚是喜悦,又见他仰卧着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将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递在他手里,一口一块,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见他吃了几块,每次伸手来接,总是引臂牵动伤口,情不自禁,便将小块西瓜喂在他的口里。令狐冲吃了小半只西瓜,才想起自己只顾口腹之欲,仪琳却一口未吃,道:“你自己也吃些。”仪琳道:“等你吃够了我再吃。”令狐冲道:“我够了,你吃吧!”

  仪琳早已觉得口渴,又喂了令狐冲几块,自己才将一块西瓜放入口中,眼见令狐冲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害羞起来,转过身子,将背脊向着他。令狐冲忽然赞道:“啊,真是好看!”语气之中,充满了激赏之意。仪琳大羞,心想他怎么忽然赞我好看,登时便想站起身来逃走,可是一时却又拿不定主意,只觉全身发烧,羞得连头颈中也红了。

  只听得令狐冲又道:“你瞧,多美!见到了么?”仪琳微微侧身,见他伸手指着西首,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一道彩虹,从树后伸了出来,七彩变幻,艳丽无方,这才知他说“真是好看”,乃是指这彩虹而言,适才是自己会错了意,不由得又是一阵羞惭,只是这时的羞惭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却颇有不同了。令狐冲道:“你仔细听,听见了吗?”仪琳侧耳细听,但听得彩虹之处,隐隐传来有流水之声,说道:“好像是瀑布。”

  令狐冲道:“正是,连下几日雨,山中自多瀑布,咱们过去瞧瞧。”仪琳道:“你……你还是安安静静的多躺一会儿。”令狐冲道:“这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乱石,没一点风景好看,还是去看瀑布的好。”

  仪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着他站了起来,突然之间,脸上又是一阵红晕掠过,心想:自己曾抱过他两次,第一次当他已经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际逃命,这时他虽然身受重伤,但神智清醒,如何能再张臂相抱?他一意要到瀑布那边去,莫非故意要自己再去抱他?

  正犹豫间,却见令狐冲已拾了一根断枝,撑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来自己又会错了意。仪琳忙抢了过去,伸手扶住他的臂膀,心下自责:“我怎么了?令狐冲大哥明明是个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马,老是往歪路上想。总是我单独和一个男子在一起,心下处处提防,其实他和田伯光虽然同是男子,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岂可相提并论?”

  令狐冲这人也真硬朗,此时距受剑伤不过两日,居然已能大步行走,步履虽然不稳,却尽自支撑得住。走了一会,见到一块大石,仪琳扶着他过去,坐着休息一阵,道:“这里也不错啊,你一定要去看瀑布么?”令狐冲笑道:“我天生的贱脾气,想到了的事,非做到不可。”仪琳道:“好吧。那边风景好,你瞧着心里喜欢,伤口也好得快些。”

  令狐冲微微一笑,拔步而行。两个人缓缓转过了一个山坳,便听得轰轰的水声,又行了一段路,水声愈响,穿过一片松林后,只见一条白龙也似的瀑布,从山壁上泻了下来。令狐冲喜道:“我华山的玉女峰侧,也有一道瀑布,比这还大,形状倒差不多,灵珊师妹常拉着我到瀑布旁练剑。她有时顽皮起来,还钻进瀑布中去呢。”

  仪琳听他第二次提到“灵珊师妹”,突然醒悟:“他重伤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来,不见得是为了观赏风景,却是在想念他的灵珊师妹。”不知如何,心头猛地一痛,便如给人重重一击一般。只听令狐冲又道:“有好几次,她要我陪她在瀑布中练剑,说是水力冲激之下,练出来的剑法更有力道,弄得两个人全身皆湿,有一次她失足滑倒,险险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拉住了她,那一次真是危险。”

  仪琳淡淡的道:“你有很多师妹么?”令狐冲道:“我华山派共有七个女弟子,灵珊师妹是师父的女儿,其余六个,都是师母收的弟子。”仪琳道:“嗯,原来她是岳师伯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谈得来吧?”

  令狐冲慢慢坐了下来,道:“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三年前蒙恩师收录门下,那时灵珊师妹还只五岁,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师父师母没有儿子,待我犹似亲生儿子一般,灵珊师妹便等于是我的妹子。”仪琳道:“原来如此。”过了一会,道:“我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便蒙恩师收留,从小就出了家。”

  令狐冲道:“可惜,可惜!”仪琳头向着他,目光中露出疑问的神色。令狐冲道:“你若是不在定逸师伯门下,我就可求师母收你为弟子,我们师兄弟姊妹人数很多,三十几个人,大家很热闹的。功课一做完,各人结伴游玩,师父师母也不怎么管,你见到灵珊师妹,一定喜欢她,会和她做好朋友的。”

  仪琳道:“可惜我没这好福气。不过,我在白云庵里,师父师姊们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冲道:“是,是,我说错了,定逸师伯剑法通神,我师父师母说起她老人家时,心是很佩服的。恒山派那里不及我华山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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