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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群玉院中(3)


  曲非烟并不答复,过了一会,说道:“我爷爷说,你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是不能做尼姑的。”仪琳奇道:“你爷爷认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曲非烟道:“昨日在醉仙楼头,我爷爷带着我,看你们和田伯光打架。”仪琳“啊”了一声,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爷爷?”曲非烟笑道:“是啊,昨日爷爷和我都改了装,所以田伯光这坏蛋没认出来。他最怕我爷爷,要是知道我爷爷便坐在旁边,他早就逃到二百里之外去了。”

  仪琳心想:“既然如此,当时只须你爷爷一现相,便将田伯光吓走,令狐大哥那里会死于非命?”但她脸嫩,这种埋怨旁人的话却说不出口。曲非烟道:“你心中一定在怪我爷爷,既然他能吓走田伯光,为什么却尽在旁看热闹,害得你的令狐大哥惨死在敌人剑下,是不是?”仪琳不会说谎,心头一酸,哽咽道:“都是我不好。前天我若不去山溪里洗手,不给田伯光捉去,就不会害到令狐大哥,我……我怎敢怪你爷爷?”

  曲非烟道:“你不怪我爷爷最好,他最不喜欢人家怪他。我爷爷说,要瞧瞧田伯光是不是真的坏到了家,是否打不过人家就赖。姊姊,嘻嘻。”她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道:“你那个令狐大哥,一张嘴巴也真会说,他说他坐着打天下第二,我爷爷真的有些相信,还以为他真有一套什么出恭时练的剑法,还以为田伯光斗不过他呢,嘻嘻。”黑暗之中,仪琳瞧不见她的脸,但想象起来,定是满脸都是笑容,曲非烟愈是笑得欢畅,仪琳心头却愈酸楚。

  曲非烟续道:“后来田伯光逃走了,爷爷说这小子没出息,既然答应输了拜你为师,就应当磕头拜师啊,怎地可以混赖?”仪琳道:“令狐大哥不过使个巧计,却也不是真的赢了他。”曲非烟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还给他说好话。令狐大哥给人刺死后,你抱着他的尸身乱走。我爷爷说:‘这小尼姑是个多情种子,这一下只怕要发疯,咱们跟着瞧瞧。’于是我们二人跟在你后面,见你抱着这个死人,一直不舍得放下。我爷爷说:‘非非,你瞧这小尼姑多么伤心,令狐冲这小子若是不死,小尼姑非还俗嫁给他做老婆不可。’”

  仪琳羞得满脸通红,黑暗中只觉耳根子和脖子都在发烧,曲非烟忽道:“姊姊,我爷爷的话对不对?”仪琳道:“我实在过意不去,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自己,而不是他。倘若菩萨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换得令狐大哥还阳,我…我…我便是堕入十八重地狱,万劫不能超生,我也是心甘情愿。”她说这几句话时声音诚恳之极。便在这时,床上那人忽然轻轻呻吟了一下。

  仪琳喜道:“他……他醒转了,非非,你去问他,可好些了没有?”曲非烟道:“为什么要我去问!你自己没生嘴巴!”仪琳微一迟疑,便去到床前,隔着帐子问道:“这位英雄,你可……”一句话没说完,只听那人又呻吟了几声,仪琳寻思:“他此刻苦痛难当,我怎可烦扰于他!”稍立片刻,听得那人呼吸逐渐均匀,显是药力发作,又已入睡。

  曲非烟低声道:“姊姊,你为什么愿意为令狐冲而死,你当真是这么喜欢他?”仪琳道:“不,不!非非,我是出家人,你别再说这种亵渎佛祖的话。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识,却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觉万分的对他不起。”曲非烟道:“只要他能活转来,你什么事都肯为他做?”仪琳道:“不错,我便是再死一千次,也是毫无怨言。”

  曲非烟突然提高声音,笑道:“令狐大哥,你听着,仪琳姊姊亲口说了……”仪琳怒道:“你开什么玩笑?”曲非烟并不理会,继续大声道:“她说,只须你没死,她什么事都肯答应你。”仪琳听她说话语气,又不似开玩笑模样,登时感到一阵极大的惶惑,心中怦怦乱跳,只道:“你……你……”

  突然间只听得咯咯两声,眼前一亮,曲非烟已打着了火,点燃了蜡烛,揭开帐子,笑着向仪琳招了招手。仪琳慢慢走近,蓦地里脑中一阵晕眩,身子向后便倒。曲非烟伸手在她背后一推,教她不致倒下,笑道:“我早知你会大吃一惊,姊姊,你看他是谁?”仪琳道:“他……他……”声音十分微弱,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原来睡在床上的那人,虽然双目紧闭,但长方的脸,剑眉薄唇,正便是当日醉仙楼头的令狐冲。仪琳伸手紧紧抓住了曲非烟的手臂,颤声道:“他……他没有死?”

  曲非烟笑道:“他现在还没有死,但若你的伤药无效,便要死了。”仪琳急道:“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的。他……他没有死!”惊喜逾恒,突然哭了起来,曲非烟奇道:“咦,怎么他没有死,你却又哭了。”仪琳双脚发软,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说道:“我好喜欢。非非,真是多谢你了。原来,原来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烟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又没天香断续胶。”

  仪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身来,拉住曲非烟的手,道:“是你爷爷救的,是你爷爷救的。”便在此时,外边高处突然有人叫道:“仪琳,仪琳!”正是定逸师太的声音,仪琳吃了一惊,待要答应。曲非烟一吹气,吹熄了手中蜡烛,左掌翻转,已按住了仪琳的口,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别答应。”

  一霎时间,仪琳六神无主,她知道自己身在妓院之中,处境十分尴尬,但明明听见师父呼唤而不答应,却是一生之中从所未有之事。只听得定逸又大声叫道:“田伯光,快给我滚出来!你把仪琳放出来。”

  只听前厅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道:“这位是恒山派白云庵前辈定逸师太么?晚辈本当出来拜见,只是身边有几个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礼,这就两免了。哈哈,哈哈!”跟着有四五个女子一齐吃吃而笑,声音甚是淫荡,正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还呢声说:“好相公,别理她,再亲我一下,嘻嘻,嘻嘻。”

  几个妓女淫声荡语,越说越响,显是故意在气走定逸的。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滚出来,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田伯光笑道:“我不滚出来,你要将我碎尸万段,我若是滚了出来,你也要将我碎尸万段,那还是不滚出来吧!定逸师太,这种地方,你出家人是来不得的,还是及早请回。令高徒不在这里,她是一位戒律精严的小师父,怎么会到这里来?岂不是奇哉怪也?”

  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这狗窝子烧了,瞧他出不出来?”田伯光笑道:“定逸师太,这地方是衡山县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烧了不打紧,有分教:江湖上众口喧传,都道湖南省的烟花之地‘群玉院’,给恒山派白云庵定逸师太一把火烧了,人家一定要问:‘定逸师太是位年高德劭师太,怎地到这种地方去呀?’别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问:‘什么?恒山派白云庵的弟子怎会到群玉院去?’这么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于贵派的声誉,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说,万里独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见到她,我远而避之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惹她?”

  定逸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但自己的弟子回报,明明见到仪琳走入了这座屋子之中,她又被田伯光所伤,难道还有什么假的?她只气得五窍生烟,将屋瓦踹得一块粉碎,一时却无计可施。突然间对面屋上一个冷冷的声音问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骐,可是你害死的?”却是青城掌门余沧海到了。

  田伯光道:“失敬,失敬!连青城掌门也大驾光临,衡山群玉院以此名闻天下,生意滔滔,再也应接不暇了。有一个小子是我杀的,剑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数,至于是不是叫什么彭人骐,也没功夫去问他。”余沧海道:“好!”只听得飕的一声响,身子已穿入房中,但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声密如联珠,余沧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来。定逸师太站在屋顶,听着二人兵刃撞击之声,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厮果然有些真实功夫,这几下快刀快剑,居然和青城掌门斗了个势均力敌。”

  蓦地间砰的一声大响,兵刃相交声登时止歇,仪琳握着曲非烟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相斗,到底谁胜谁败。按理说,田伯光数次欺辱于她,该当盼望他被余沧海打败才是,但在她内心,竟然是盼望余沧海为田伯光所败,最好余沧海快快离去,师父也快快离去,让令狐冲在这里养伤。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若是给余沧海冲将进来,一惊之下,创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

  却听得田伯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叫道:“余观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脚施展不开,咱们到旷地之上,大战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谁厉害。若是你打胜,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粉头玉宝儿便让给你,若是你输了,这玉宝儿可是我的。”他言语之中,竟是说余沧海和他相斗,乃是争风吃醋,为了争夺“群玉院”中一个妓女叫作什么玉宝儿的。他田伯光早就声名狼籍,出入妓院便和饮茶喝酒一般,毫不希奇。余沧海却是武林中一派宗匠,如何能和这等无行浪子相提并论?适才在房中相斗,顷刻间拆了五十余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沧海自忖对方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若是再斗三四百招,可也并无必胜把握。

  一霎时间,四下里便如死一般的寂静。仪琳似乎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凑头过去,在曲非烟耳边轻轻问道:“他……他们会不会进来?”其实曲非烟的年纪比她轻着好几岁,但当这情急之际,仪琳一切全没了主意,倒如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孩子一般。曲非烟并不回答,伸出手去,按住了她嘴。

  忽听得刘正风的声音说道:“余观主,田伯光这厮作恶多端,必无好死,咱们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时。这间妓院藏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了,待我去问。大年,为义,大伙进去搜搜,一个人也不许走了。”刘门弟子向大年和米为义齐声答应。接着听得定逸师太急促传令,吩咐众弟子将这座屋子四周上下团团围住。她们是出家的女尼,不便闯进妓院中去,既有刘正风率人去搜,那是再好不过。

  仪琳越来越是惶急,只听得刘门众弟子大声呼叱,一间间房的查将过来,刘正风和余沧海在旁监督,向大年和米为义诸人将妓院中的龟头鸨儿打得杀猪价叫。青城派的群弟子眼见又有一个同门死在田伯光刀下,虽然师父亲自出马,也只能将他逐走。未能杀之报仇,一口气无处可出,将妓院中的家俬用俱,茶杯酒壶,乒乒乓乓的打得落花流水。耳听得刘正风诸人已查到了西厢房中,转眼便将过来,仪琳急得几欲晕去,心想:“师父前来救我,我却不出声答应,在妓院之中,和一个男人深夜同处一室。虽然他是身受重伤。但衡山派、青城派这许多男人一涌而进,我便是有一百张嘴巴,也洗刷不了自己的清白。如此连累恒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对得起师父和众位师姐?”一伸手,拔出佩剑,便往自己头颈中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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