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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群玉院中(1)


  可是定逸、余沧海以及天门道人、刘正风、闻先生、何三七等一干高手,脸色却突然显得异乎寻常的难看。余沧海道:“嘿嘿,小姑娘,你这手‘百鸟朝凤’,可使得俊得很哪。”定逸等人的目光,一时都牢牢钉在女童脸上,听她如何回答。众高手均知“百鸟朝凤”乃是魔教的一项绝技,练到深时,能一招之间,同时杀伤十人八人,招数毒辣,实是难以闪避。这女童小小年纪,功夫当然没练到家,但若假以时日,她弹的又不是纸团而是毒砂之类剧毒暗器,数丈方圆的笼罩之下,千百粒细砂突然扑到,只怕再强的高手,也会登时送了性命。正派中人谈到魔教时,对这门功夫均感头痛,苦无善法抵挡,自是无不憎恶。那料到这样一个粉装玉琢般的女孩,竟会使这门既毒、又厉害的武功。

  那女童嘻嘻一笑,道:“谁说这是‘百鸟朝凤’?我妈妈说,这功夫叫做‘一指禅’,只不过我没学会,再练二十年,那就差不多啦。可是怎么又等得到二十年?那时候啊,我头发都白了,牙齿也掉啦,还使什么‘一指禅’的功夫?”天门道人和定逸对望一眼,脸上都现出惊异之色。定逸道:“你说这是‘一指禅’神功?那么你妈妈是东海紫竹岛上的吗?”那女童又是嘻嘻一笑,道:“是与不是,你自己去猜,我妈妈吩咐的,咱们的来历,可千万不能跟人家说。”

  天门等人虽然久闻魔教中“百鸟朝凤”这一招之名,但到底是怎生模样,却是谁也没有见过,何况这女童功夫没练得到家,其间真伪,甚难分辨。至于“一指禅”功则是东海紫竹岛镜月神尼的绝技,听说向来不传外人,这女童既然会使,自与镜月神尼有极深的渊源了。镜月神尼久已是武林中传遍众口的绝世高人,谁也比她不起。虽然这女童所说不知是否属实,却宁可信其是,不可信其非,何必没来由的去得罪这一位犹如神龙莫测的世外高人?一霎时间,天门等人都是“哦”的一声,脸色由厌恶变为尊重,余沧海脸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阴晴不定。

  定逸师太本来最喜相貌秀丽的小姑娘,何况这女童又说与东海紫竹岛颇有渊源,大家同为佛门一脉,绝不能让她给余沧海欺侮了,但想余沧海为一派宗师,为人也是出名的难缠,一味跟他硬顶,亦无好处,便向仪琳道:“仪琳,这小妹妹的爹爹妈妈不知到那里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没人照顾,给人家欺压。”仪琳应道:“是!”走近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

  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厅去。余沧海知道阻拦无用,只是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仪琳和那女童到了厅外,问道:“小妹妹,你贵姓,叫甚么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道:“我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仪琳心头怦的一跳,将脸沉了下来,道:“我好好问你,你怎地开我的玩笑?”

  那女童笑道:“怎么开你玩笑了?难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冲,我便叫不得?”仪琳叹了口气,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道:“这位令狐大哥于我有救命的大恩,终于为我而死,我……我也不配做他的朋友。”刚说到这里,只见两佝偻着背的人,一矮一高,匆匆从厅外的走廊里走过,正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又是暗嘻一笑,道:“天下真有这般巧事,有这么一个丑得怕人的老驼子,又有这么一个小驼子。”

  仪琳听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烦,说道:“小妹子,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妈妈,好不好?我头痛得很,身子不舒服。”那女童笑道:“头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听我冒令狐冲的名头,心里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师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撒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给坏人欺侮了,你师父非怪责你不可。”

  仪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儿又灵巧,连余观主那样天下闻名的大人物都栽在你手里。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经谢天谢地啦,谁又敢来欺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着仪琳的手道:“好姊姊,你是在损我啦。刚才若不是你师父护着我,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好姊妹,我姓曲,叫着非烟。我祖父和爹妈都叫我非非,你也叫我非非好啦。”

  仪琳听她说了自己真实姓名,原先的恶感便即消了,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牵记着令狐冲,以致提到他名字,拿来开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厅中向师父等述说昨日各事经过之时,这精灵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听去了,当下说道:“好,非非,咱们去找你爹爹妈妈去吧,你猜他到了那里去啦?”曲非烟道:“我早知道他们到了那里。你要找,你自己去找,我可不去。”

  仪琳奇道:“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烟道:“我年纪这么小,怎肯便去?你却不同,你伤心难过,恨不得早早去了是。”仪琳心下一凛,道:“你说你爹爹妈妈……”曲非烟道:“我爹爹妈妈去世很久很久了。你要找他们,便到阴世去。”仪琳甚是不快,道:“你爹爹妈妈既已去世,怎可拿这事来开玩笑?再见,我回去啦。”曲非烟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脉门,央求道:“好姊姊,我一个儿孤苦伶仃的,没人陪我玩儿,你就陪我一会儿。”

  仪琳给她一抓住脉门,只觉半身酸麻,不由得暗暗吃惊,心想这小姑娘的武功确是在自己之上,又听她说得可怜。便道:“好吧,我就陪你一会儿,可是你不许再说无聊的笑话。”曲非烟笑道:“有些话你以为无聊,我却以为有聊得紧,这是各人想法不同。仪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好不好?”

  仪琳听她说到这句话,不禁为之愕然,向后退了一步,曲非烟也顺势放脱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什么好?鱼虾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你生得这般美貌,剃了光头,便大大减色,若是留起一头乌溜溜的长发,那才叫好看呢。”仪琳听她说得天真,笑道:“我们身入空门,四大皆空,那里还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恶。”

  曲非烟侧过了头,仔细端相仪琳的脸,其时雨势稍歇,乌云推开,淡淡的月光从云中斜射下来,在她脸上朦朦胧胧铺了一片银光,更增秀丽之气,便叹了口气,道:“怪不得人家这样想念你呢。”仪琳脸色一红,道:“你说什么?非非,你开我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烟笑道:“好啦,我不说了。姊姊,你给我些天香断续胶,我要去救一个人。”

  仪琳奇道:“你去救谁?”曲非烟笑道:“这个人要紧得很,这会儿可不能跟你说。”仪琳道:“妹子要伤药去救人性命,本该给你,只是师父曾有严训,这天香断续胶调制不易,若是坏人受了伤,却不能救他。”曲非烟道:“姊姊,若是有人无理用难听的话骂你师父,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仪琳道:“这人骂我师父,自然是坏人了,那里还好得了?”

  曲非烟笑道:“这可奇了。有一个人张口闭口的说,见了尼站就倒大霉,逢赌必输,他既骂你师父,又骂了你,可是你偏偏将大半盒天香断续胶都搽在他身上……”仪琳不等她说完,已是脸色一变,回头便走。曲非烟身子一晃,拦在她的身前,张开了双手,只是笑,却不让她过去。

  仪琳突然间心念一动:“是了。昨日醉仙楼头,她和另一个男人一直坐着,直到令狐大哥死于非命,我抱着他尸首奔下酒楼,似乎她还在那里。这一切经过,其实她早瞧在眼里了,也不用偷听我的说话。她……她……会不会一直跟在我后面呢?”想要问她一句话,却又胀红了脸,说不出口,曲非烟道:“姊姊,我知道你想问我‘令狐大哥的尸首到那里去啦?’是不是?”仪琳道:“正是,妹子若能见告,我……我……当真是感激不尽。”

  曲非烟道:“我自己是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这人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之间,姊姊若能用天香断续胶救活了他性命,他便能将令狐大哥的尸首所在跟你说。”仪琳道:“你自己真的不知?”曲非烟道:“我曲非烟若是得悉令狐冲死尸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沧海的手里,被他用剑尖在身上刺出十七八个窟窿来。”仪琳忙按住她嘴道:“我信了,不用发誓。那人是谁?”曲非烟道:“那人可是好人,救不救在你。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善地。”

  仪琳一心要寻到令狐冲的尸首,便是刀山剑林,也去闯了,管他什么善地不善地,点头道:“咱们这就去吧。”两人走到大门口,见门外兀自下雨,门旁放着数十柄油纸雨伞,便命仪琳各取了一把,出门向东北角上行去。其时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走过,深巷中便有一两只狗儿吠了起来。仪琳见曲非烟一路走向偏僻狭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是挂念着令狐冲尸身的所在,也不去理会她带着自己走向何处,只见她闪身进了一条窄窄的弄堂,左边一家门首挑着一盏小红灯笼。曲非烟走到那人家之前,敲了三下门,便有人从院子中走出来,将门开了,探头出来。曲非烟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便道:“是,是,小姐请进。”

  曲非烟回头招了招手,仪琳跟了进去,经过那人身边时,只见那人身穿绸袍,头发梳得光光地,见到仪琳时,脸上露出诧异之极的神色。那人抢到前头领路,过了一个天井,掀开东西厢房的门帘道:“小姐,师父,这边请坐。”门帘开处,扑鼻是一股脂粉的香气。仪琳一进门后,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绣花的锦被和枕头。湖南的湘绣驰名天下,那锦被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灿烂,栩栩欲活。

  仪琳自幼在白云庵中出家,盖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只见几上点着一根红烛,红烛旁是一面明镜,一只梳妆箱子。床前地下两对绣花拖鞋,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并排而置。仪琳突的一跳,抬起头来,眼前出现了一张绯红的脸蛋,娇羞腼腼,正是自己映在镜中的容颜。

  门帘掀开,一个笑眯眯的仆妇走了进来,奉上香茶。这仆妇衣衫甚窄,妖妖娆娆显得十分风骚。仪琳见到这等情景,心中越来越是害怕,低声问曲非烟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曲非烟笑了笑,俯身在那仆妇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仆妇应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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