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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金盆洗手(1)


  只听得那姓申的又笑道:“吉师弟,这里四包东西,一包孝敬众位师叔,一包分给众位师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自己拣一包吧!”那姓吉的道:“那是什么?”过得片刻,突然“哗”的一声惊呼,道:“都是金银珠宝,咱们这可发了大洋财啦。龟儿子这福威镖局果然几十年来搜刮得不少,师哥,你从那里找出来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点儿给他地皮也一块块撬开来,只找到一百多两碎银子,你怎地不动声色,他妈的都把宝藏搜了出来?”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镖局中的金银珠宝,岂能随随便便放在寻常地方?这几天我冷眼旁观,瞧你翻账簿,开抽屉,劈箱子,拆墙壁,忙得不亦乐乎。”那姓吉的道:“佩服,佩服!申师哥,你从那里找出来的?”

  那姓申的道:“吉师弟,咱们在江湖上行走,武功是要紧的,可是更加要紧的,却是须得心眼儿机灵,否则便吃大亏。你倒想想,这镖局子中有一样东西很是不合道理,那是什么?”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这龟儿子镖局不合道理的东西多得很。他妈的功夫稀松平常,却在局口旗杆之上,高高扯起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狮子给换上条烂裤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这镖局子里还有什么希奇古怪的事儿?”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说道:“这些湖南驴子干的邪门事儿太多。你想这姓张的镖头是这里一局之主,他睡觉的房间隔壁屋里,却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岂不是活该倒霉,哈哈,哈哈!”

  姓申的道:“是啊,这件事情不合道理。其实哪,一件事情初初看来不合道理,其中必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就得伤伤脑筋,想他这个道理出来。”姓吉的道:“我可没你这么许多闲功夫,他爱在隔壁房里放棺材也好,放粪坑也好,谁费事理他?”姓申的笑道:“吉师弟,你得伤伤脑筋啊。他为什么在隔壁房里放一口棺材?难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儿子,他舍不得吗?恐怕不见得。是不是他在棺材里收藏了什么要紧东西,以便掩人耳……”

  那姓吉的“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对,对,咱们得把棺材劈开来瞧瞧,说不定……”那姓申的嘿嘿笑了几声,道:“是啊,是该劈开瞧瞧。说不定也不用劈,只要找到了笋头,这么向上一推,向下一掀,棺材盖便开了,说不定棺材里还有几只上了锁的铁箱子……”

  那姓吉的拍腿笑道:“申师哥,你当真厉害,这些金银珠宝,便藏在棺材的铁箱之中,是不是?妙极,妙极,他妈的,这些走镖的龟儿子花样真多。他把金银珠宝藏在棺材之中,镖局中就算来了高手盗贼,可又那里找得到?申师哥,我去打盆水来,咱们洗脚,这便睡了。”说着打了个呵欠,推门出来。

  林平之缩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斜眼那姓吉的汉子矮矮胖胖的身材,多半是日间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之人。过了一会,这姓吉的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说道:“申师哥,师父这次派了咱们师兄弟十六人出来,看来还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连我脸上也有光彩。老吉,麦师弟他们去攻打广州分局,邝师哥去攻打杭州分局,他们莽莽撞撞的,就算见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银财物。”

  那姓申的笑道:“方师哥和于师弟他们攻破了福州总局,掳获想必比咱们哥儿俩更多,只是将小师娘宝贝儿子的一条命送在福州,师父面上或许可以将功折罪,小师娘却一定饶不过他们。”那姓吉的道:“师父分派咱们下山之时,说道:福威镖局林家三世走镖,人多势众,林家家传的七十二路辟邪剑,一百单八式翻天掌,以及一十八枝银羽箭非同等闲,必须攻其无备,才有必胜把握,什么叫大伙儿在总局分局,一起动手,想不到林家这些玩艺儿徒有虚名,方师哥他们手到擒来、连林震南夫妻也一齐捉了来。这一次,可连师父也走了眼啦。”

  林平之在窗下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寻思:“如此说来,青城派是有意找我镖局的岔子来着,倒不是因我杀了那姓余的而起祸。他们早就深谋远虑,分遣众弟子攻我总局和各处分局。我即使不杀这姓余的恶徒,他们一样要对我镖局下手。但不知咱们镖局什么地方得罪了青城派,他们竟然下手如此狠毒?”言念及此。自咎之情虽然略减,胸中气愤之意却更是直涌上来,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对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听得房内水响,两人正自洗脚。

  又听得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师父走眼,想当年福威镖局威望沿海五省,似有真实本领,多半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辟邪剑和翻天掌在武林中得享声名,不能全靠骗人。”林平之听到他说“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这句话,黑暗中面红过耳,大感惭愧,又听那姓申的道:“咱们下山之时,师父跟我们拆解辟邪剑法和翻天掌法,虽然短短十天之内,难以学得周全,但我看这套剑法和掌法潜力不少,只是不易发挥罢了。吉师弟,你领悟到了多少?”

  那姓吉的笑道:“师父他老人家既说,连林震南自己也没能领悟到剑法和掌法的要旨,我也懒得多用心思啦,喂,申师哥,方师哥他们拿到了林震南夫妻,不立即解回本观,却又带到衡山去干什么?”姓申的笑道:“刘正风金盆洗手,各门各派都会遣人道贺,方师哥和于师弟拿到江湖上有名声的福威镖局总镖头,那有不到酒筵上去炫耀一番之理?”那姓吉的道:“方于二人倒也罢了,贾人达这小子贪嘴贪舌,让他在人前露脸吹牛,我可瞧不惯。”语气之中,甚是懊丧。那姓申的笑道:“瞧不惯也得瞧着,谁叫他是咱们同门兄弟呢,嘿嘿,瞧吧。”

  那姓吉的骂了声:“这龟儿子!”喀的一声,窗格推开。林平之吃了一惊,只道被他们发见了行迹,待要奔逃,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盘热水兜头泼下,他险些惊呼出声,那窗格却又合上。跟着眼前一黑,房内熄了灯火。

  林平之惊魂未定,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将洗脚水从窗中泼将出来,淋了他一身。对方虽非故意,自己受辱却也不小,但他此刻不怒反喜,心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别说是洗脚水,便是尿水粪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万籁俱寂,若是就此走开,只怕给二人知觉,且待他们睡熟了再说。当下仍是靠在窗下的墙上,过了好一会,听得房中鼾声响起,这才慢慢站起身来。抬头,猛见一勾冷月,照在身上,一回头,但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到了窗上。

  只见窗上人影一晃一晃的抖动,林平之惕然心惊,身子一矮,见那窗格兀自摆动,原来那姓吉的倾倒了洗脚水之后,未将窗格闩上。林平之心想:“报仇雪恨,正是良机!”右手拔出腰间的半截断剑,左手轻轻拉起窗格,使出一式“灵猫戏蝶”的小巧功夫,稍没声的翻入了房中,这才放下窗格。月光从窗纸中透将进来,只见两边床上各睡着一人。此时暮春天气,长沙未有蚊虫,蚊帐并未放下,见一人朝里而卧,头发微秃,另一人则仰天睡着,浓浓的眉毛,颏下生着一丛如乱茅草般的短须。床前的桌上放着五个包裹,一柄钢刀,一柄长剑。

  林平之提起钢刀,心想:“一刀一个,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着的汉子颈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杀此二人,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他日我练成了家传武功,再来诛灭青城群贼,方是大丈夫所为。”当下取过刀剑,将五个包裹,一个个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见桌上放有笔砚,便拿过笔来,在口中沾得湿透,提笔在二人床前的白板桌上书道:“福威镖局林平之到此一游”。

  写完这个“游”字,听得那个胡须汉子鼻息如雷,童心大起,便想在他脸上写上几笔,振笔欲挥,终于强自克制,寻思:“他若一醒觉,我命休矣。”当下轻轻推开窗格,跃了出来,将刀剑插在腰里,取过包裹,将三个负在背上缚好,双手各提一个,一步步走向后院,生恐发生声响,惊醒了二人,那便前功尽弃。

  他来到马厩,牵了一匹高头大马,打开后门。走出镖局,一人一马行过道旁泥地,踏过好大一片菜园子,直至离镖局已远,才上马而行。辨明方向,来到南门,其时,城门未开,林平之牵马来到城墙边的一个土丘之后,解下背上包裹,吊在马鞍子上,倚着土丘养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觉,追赶前来,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色明亮,城门打开,他骑马出城,一出城门,立时纵马疾驰,一口气奔了十数里,这才心下大定,自离福州城以来。至今日胸怀方得一畅。

  眼见前面道旁有一小店,当下纵马上前,买碗面吃,他仍是不敢多有耽搁、吃完面后,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银两会钞,摸到一小锭银子,探手出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太阳下金光灿烂,却是一只赤金元宝,生怕店家见到,急忙放回包裹,摸到一只最大的元宝,取出来才是银子。他拔剑砍了元宝一角付账,客家将店中所有铜钱拿出来做找头,兀自不足。林平之一路上低声下气,受人欺辱,此刻将手一摆,道:“都收下吧,不用找了!”第一次回复大少爷、少镖头的豪阔气概。

  又行三十余里后,来到一个大镇,林平之到客店中开了一间上房,闩门关窗,将五个包裹逐一打开来看,果见四个包裹中都是黄金白银,珠宝首饰,第五个包裹则是一对五寸来高的羊脂玉马,一对七八寸高的翡翠孔雀。他自幼珠宝见得惯了,但见这对玉马翡雀,也觉大异寻常,心想:“我镖局一间长沙分局,便存有这许多财宝,也难怪青城派要生觊觎之意。”当下将一些碎银两取出放在身边,将四个包裹并作一包,负在背上。寻思:“人不累马累,须得再买两匹马,以便及早赶上爹妈。”于是到市上挑了两匹好马,三匹马替换着乘坐,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连日连夜的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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