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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恶鬼索命(1)


  林震南走了几十年镖,深知江湖上风波险恶,少年时吃了不少亏,到得老来,周身的锋芒棱角都给江湖的刀枪磨得精光,已精通谦和退让之道。

  林平之道:“爹……”忽听得有人叫道:“啊哟,郑镖头又死了!”

  林震南父子同时吃了一惊。林平之更从椅中直跳起来,颤声道:“是他们来报……”这个“仇”字没说出口,便即缩住。其时林震南已迎到厅口,没留心儿子的说话,只见趟子手陈七气急败坏的奔进来,说道:“总……总镖头,不好了!郑镖头……郑镖头又给那四川恶鬼索了……讨了命去啦。”

  林震南脸一沉,喝道:“什么四川恶鬼,胡说八道。”陈七道:“是……是真的。少……少镖头救命,这恶鬼下一步便找上我啦。你命大,阳气旺,有百神呵护,恶鬼不敢找你。小的可不得了,咱们快……快想办法,得请和尚道士去打醮念经,少……镖头你自己得去磕几个头,消了这四川恶鬼的冤气。这厉鬼索命报仇,那可不是玩的……”

  他一口气缠夹不清的说将出来,林震南半点摸不着头脑,喝道:“住嘴!你胡说什么?”陈七道:“是,是!那四川恶鬼……这四川活人这么强凶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厉害……”他一遇到总镖头怒目而视的严峻眼色,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脸上一副哀恳害怕的神气。

  林震南道:“你说郑镖头死了?尸首在那里?怎么死的?”这时又有几名镖师趟子手奔进厅来。一名镖师皱眉道:“总镖头,郑兄弟的死法,便和白二一模一样,身上也是没有半点伤痕,七孔既不流血,脸上也无青紫浮肿,莫非莫非……刚才随少镖头出去打猎时真的中了邪,冲……冲撞了什么邪神恶鬼。”

  林震南哼了一声,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闯荡,可从没见过什么鬼。咱们瞧瞧去。”说着拔步出厅。陈七道:“总镖头命大福大威风大,恶鬼自然怕你,咱们这些小脚色那可不同。”林震南也不去理他,由那镖师领路,去到马厩,只见郑镖头躺在马厩之前,双手抓住一马鞍,显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间便即倒毙,绝无与人争斗厮打之象。

  这时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灯笼在旁照着,亲手解开郑镖头的衣裤,前前后后的仔细察看,连他周身骨骼他都捏了一遍,果然没半点伤痕,手指骨也没断折一根。林震南是个豪杰汉子,素来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毙,并不奇怪,但郑镖头又是一模一样的死去,这其中便大有蹊跷,若说是黑死病之类的瘟疫,焉地全身浑没黑斑红点?心想此事多半与儿子今日出猎途中所遇有关,转身问林平之道:“今儿随你去打猎的,除了郑镖头和白二外,还有史镖头和他。”说着向陈七一指。林平之点了头,林震南道:“你二人随我来。”向一名趟子手道:“请史镖头到东厢房说话。”

  三人到得东厢房后,林震南坐定后一言不发。他知道儿子无甚阅历见识,陈七则满口胡言,徒乱人意,只有从老成练达的史镖头口中,才问得出个所以然来。陈七几次想开口说话,看到总镖头威严的神色,终于话到口边,又吞入了肚中,那知等了半天,史镖头始终不见到来。

  林震南向陈七道:“你去催史镖头快来。”陈七应道:“是!”走到厢房门口,嗫嚅道:“史镖头这会儿就快来了,我……我看不用去催。”林震南怒道:“我叫你去就去,快去。”陈七道:“是,是!小的这就便去。”全身簌簌抖个不住,一只右脚跨出了门坎,却又缩了回来,双膝一屈,突然向林震南跪倒,求道:“总……总镖头饶命!小的这一单身出去,可就没命啦!”

  林震南见他脸无人色,全身发抖,害怕到这个样子的人,倒也真是少见。他虽不信鬼神,然而陈七这副模样,宛然便是见到厉鬼一般,不禁身上也有些发毛,顿足道:“起来,起来!你……你这不是疯了么?”陈七道:“少镖头,这件事实在和小人并无相干,你……你总得赶快想个法子。”林震南心下起疑,道:“你快起来,站在这里便是。”陈七犹似遇到皇恩大赦,急忙站起,反手将厢房门关上,似乎生怕那四川恶鬼会进来害人。

  林震南转向儿子,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林平之知道再也无法隐瞒,当下便将如何打猎回来,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两个四川人戏侮那卖酒少女,因而言语冲突;又如何动起手来,那汉子掀住自己头颈,要自己磕头;如何在惊慌气恼之中,拔出金刀,杀了那个汉子;又如何将他埋在菜园之中,给了银两,命那卖酒的老儿不可泄漏风声。

  林震南越听越是知道事情不对,但他历经大风大浪,儿子与人斗殴,杀了一个异乡人,虽然事情辣手,终究也不是天坍下来的大事。他不动声色的听儿子说完了,沉吟半晌,道:“这两个汉子没说是那一个门派,或者是那一个帮会的吧?”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问:“他们言语举止之中,有什么特异之处?”

  林平之道:“也不见得什么古怪,就是那姓余的汉子……”一言未毕,林震南接口问道:“你说给你杀了的汉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听得一个人叫他余兄弟,只不过不知是人未余,还是人则俞。外乡口音,却也听不准。”林震南摇头自言自语:“不会,不会这样巧法。余观主说要派人来,那有这么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是身上长了翅膀。”

  林平之心头一凛,问:“爹,你说这两个汉子会不会是青城派的?”林震南不答,过了一会,伸手比划,道:“你用‘翻天掌’的这一式打他,他可怎么拆解?”林平之道:“他没能拆得了,给我重重打了个耳光。”林震南一笑道:“很好,很好!”连说了三句“很好”,这厢房中本来一片肃然惊惶之气,林震南这么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一笑,不禁大是宽心。林震南又问:“你用这一式打他,他又如何还击?”仍是一面说,一面比划。

  林平之道:“当时孩儿气恼头上,也记不清楚,似乎这么一来,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颜色更和,道:“好,这一招本当如此打!他连这一招也拆架不开,绝不会是名满天下的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的子侄。”原来他连说“很好”,倒不是称赞儿子的拳脚不错,而是大为放心,寻思四川一省之中,会武的何止十万,这姓余的汉子既被儿子所杀,武艺自然不高,决计与青城派扯不上什么干系。

  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击,又问:“他又怎地掀住了你脑袋?”林平之伸手比划,怎生给他掀住了动弹不得。陈七胆子似乎大了些,道:“白二用钢叉去搠他,给他反脚踢去钢叉,又…又…又踢了个大觔斗。”林震南心头一震,站起身来,问道:“他反脚将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的钢叉?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陈七道:“好像是如此这般。”双手掀了住椅背,右足反脚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是反脚一踢。他武艺平平,这两脚踢来,姿式甚是拙劣,倒像是骑马反脚踢人一般。

  林平之瞧了他这脚反踢如此难看,忍不住要笑,说道:“爹,你瞧……”只见父亲脸上大有惊恐之色,一句话便没说下去。林震南道:“这两下反踢,倒似是青城派的得意绝技‘百变幻腿’,孩儿,到底他这两腿是如何踢的?”林平之道:“那时候我给他掀住了头,看不见他怎生反踢。”林震南道:“是了,要问史镖头才行。”他走出房门,大声叫道:“来人哪!史镖头呢?怎么请了他这许久还不见人?”

  两名趟子手闻声赶来,林震南道:“史镖头到处找他不到,多半是在西后街都卖豆腐的张寡妇家里。唉!闹了这么大的事出来,居然还有心情去……去……”说着不住摇头。一名趟子手道:“已派人去叫他了。”两名趟子手相视一笑,均想:“镖局子中都道总镖头不知,原来史镖头这桩风流事儿,毕竟瞒不过总镖头的耳朵,只是他从来不提罢了。”

  要知林震南总领各省福威镖局,于各处局中所聘镖师的出身人品,事先固是问得明明白白,而众镖师进了局子之后,平日言行,林震南暗中亦是十分关切,只是在面子上,对各人私事从来不加过问。倘若有那一个镖师赌输了大笔钱,又或者那两个镖师势成水火,他总是设法为之解决。盖走镖便如行军打仗一般,内部若是不和,往往便给敌人以可乘之隙。他父亲昔年常提起,往日河南开封府的安通镖局创下了好大一片基业,但给对头络绎派了高手混进镖局之中,一个个都做了镖师,到得要紧关头,突然发难,里应外合,将一所名扬天下的安通镖局,在三天之内就铲成一片白地。安通镖局在外面所走的镖,也是数天内一起剃光。林震南深以为戒,是以对众镖师平素的结交行止,盯得半步也不放松。

  又过了好一会,两名趟子手匆匆进来,说道:“总镖头,史镖头也不在……也不在那边他常去的地方。”林震南疑心登起:“莫非史镖头竟是敌人派来卧底的,一见事发,他便抽身而去?又莫非白二和郑镖头二人都是他害的?否则又何必突然隐匿起来?”忽听得陈七说道:“糟啦,糟啦,史镖头一定又给那四川恶鬼索了命去,再下一步,这……这就轮到我啦!总镖头,你……你老人家得想个法子,救……救小人一命。”他哭丧着脸,似乎又要跪将下来。林震南心下甚烦,将他伸手一推,下手略重,陈七“啊”的一声,向后跌出数步,腾的一声,坐倒在地。林平之喝道:“陈七,你别再胡说八道,免得爹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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