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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雪山之变(1)


  行到傍晚,只见前面一座山峰冲天而起,峰顶建着数百间府屋,白万剑道:“石庄主,这就是凌霄城了,僻处穷乡,一切俱甚粗简。”

  石清赞道:“雄踞绝顶,俯视群山,‘凌霄’两字,的确是名副其实。”眼见山腰里云雾霭霭上升,渐渐将凌霄城笼罩在白茫茫的一片云气之中。

  众人行到山脚下时,天已全黑,即在山脚上的两座大石屋中住宿。这两座石屋也是雪山派所建,专供上峰之人先行留宿一宵,然后养足精神,次晨上峰。

  第二日天刚微明,众人便即启程上峰,这山峰远看已甚陡峭,待得亲身攀援而上,更是险峻。众人虽身具武功,沿途却也休息两次,才在半山亭中打尖。申牌时分,到了凌霄城外,只见数百间房屋之外,围了一道雪白的城墙,墙高三丈有余,瞧上去都是冰雪。

  石清道:“白师兄,这城墙上凝结了冰雪,那可是坚如精铁了,外人实难攻入。”

  白万剑笑道:“敝派在这里建城开派,已有一百七十余年,倒不曾有外敌来攻过。只是隆冬之际,常有饿狼侵袭,却也走不进城去。”说到这里,见护城冰沟上的吊桥仍是高高曳起,并不放下,不由得心中有气,大声喝道:“今日是谁轮值?不见我们回来了?”

  只见城头上探出一个头来,说道:“白师伯和众位师伯回来了。我这就禀报去。”

  白万剑喝道:“有远客光临,快放下吊桥。”

  那人道:“是,是!”将头缩了进去,但隔了良久,仍是不见放下吊桥。

  石清看城外那道冰沟有三丈来阔,倒是不易一跃而过。寻常城墙外都有护城河,此处因气候特寒,护城河中的水都结成了冰,但这沟挖得极深,沟边滑溜溜地也都结成一片冰壁,不论是人是兽,掉将下去都是极难上来。

  只听得耿万钟、柯万钧等连声呼喝,命守城弟子赶快开门。白万剑见情形颇不寻常,担心城中出了什么变故,低声道:“众位师弟小心,说不定龙木岛那二人已先到了。”众人一听,都是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按剑柄。

  便在此时,只听得轧轧声响,吊桥缓缓放了下来,只见城中奔出一人,身穿白色长袍,一只右袖却缚在腰带之中,衣袖内空荡荡地,显是断了一臂。

  这人大声叫道:“原来是石兄石嫂到了,稀客,稀客!”

  石清见是风火神龙封万里亲自出迎,想到他断了一臂,全是受了儿子牵累,心下十分抱憾,抢步上前,说道:“封二弟,愚兄夫妇带同逆子,向白师伯和你领罪来啦。”说着上前拜倒,双膝跪地。他自成名以来,除了见到尊长,从未向同辈朋友行过如此大礼,实是封万里受害太甚,情不自禁的拜了下去。

  要知封万里剑术之精,实不在白万剑之下,此刻他断了右臂,二十多年的勤学苦练,化于流水,“剑术”二字那是再也休提了。

  闵柔见丈夫跪倒,儿子却怔怔的站在一旁,忙在他衣襟上一拉,自己在丈夫身旁跪倒。石破天心道:“他是石中玉的师父。见了师父,自当磕头。”他生怕扮得不像,被封万里看破,双膝跪倒后,立即磕头,咚咚有声。

  雪山群弟子心中有气,一路上谁也不去睬他,此刻见他大磕响头,均想:“你这小子知道命在顷刻,便来磕头求饶,那可没这般容易。”封万里却道:“石兄、石嫂,这可折杀小弟了!”忙也跪倒还礼。

  石清夫妇与封万里站起后,石破天兀自跪在地下。封万里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向石清道:“石兄、石嫂,当年泰山聚会,屈指已一十二年,二位丰采如昔。小弟虽然僻处边陲,却也得知贤伉俪在武林中行侠仗义,威名越来越大,实乃可喜可贺。”

  石清道:“愚兄教子无方,些许虚名,又何足道?今日见贤弟如此,当真是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封万里哈哈大笑,道:“我辈是道义之交,承蒙两位不弃,说得上‘肝胆相照’四字。是你得罪了我也好,是我得罪了你也好,难道咱们还能挂在心上吗?两位远来辛苦,快进城休息去。”

  石破天虽然跪在地下,他只当眼前便没这个人一般。

  当下石清和封万里并肩进城。闵柔将儿子拉了起来,眉头双蹙,眼见封万里这般神情,嘴里虽说得漂亮,语音中显是恨意甚深,并没原宥了儿子的过犯。

  白万剑向侍立在城门边的一名弟子招招手,低声问道:“老爷子可好?我去后城里出了什么事?”

  那弟子道:“老爷子……就是……就是近来脾气大些。师伯去后,城里也没出什么事。只是……只是……”

  白万剑脸一沉,道:“只是什么?”那弟子吓得打了个突,道:“五天之前,老爷子脾气大发,将陆师伯和苏师叔杀了。”

  白万剑吃了一惊,忙问:“那为什么?”

  那弟子道:“弟子也不知情。前天,老爷子又将燕师叔杀了,还斩去了杜师伯的一条大腿。”

  白万剑只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暗道:“陆、苏、燕、杜四位师兄弟,都是雪山派中的好手,父亲平时对他们都为爱惜,为什么突然陡下毒手?”忙将那弟子拉在一边,待闵柔、石破天走远,才问:“到底为了什么事?”那弟子道:“弟子确不知情。凌霄城中死了这三位师伯、师叔后,大家人心惶惶。前天晚上,张师叔、马师叔不别而行,说是下山来寻白师伯。天幸白师伯今日归来,正好劝劝老爷子。”

  白万剑又问了几句,不得要领,当即快步走进大厅,见封万里已陪着石清夫妇在用茶,便道:“两位宽坐。小弟少陪,进内拜见家严,请他老人家出来见客。”

  封万里皱眉道:“师父忽然自前天起身染恶疾,只怕还须休息几天,才能见客。否则他老人家对石兄向来十分尊重,早就出来会见了。”白万剑心乱如麻,道:“我这就瞧瞧去。”

  他急步走进内堂,来到父亲的卧室门外,咳嗽一声,说道:“爹爹,孩儿回来啦。”

  只见门帘掀起,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正是白自在的妾侍窈娘,她脸色憔悴,说道:“谢天谢地,大少爷这可回来啦,咱们正没脚蟹似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老爷子打大前天上忽然神智糊涂了,我……我求神拜佛的毫不效验,大少爷,你……你……”说到这里,竟是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白万剑道:“什么事惹得爹爹生了气?”

  窈娘哭道:“也不知道是弟子们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老爷子大发雷霆,连杀了几个弟子。老爷子气得全身发抖,一回进房中,脸上抽筋,口角流涎,话也不会说了,有人说是中风,也不知是也不是……”一面说,一面呜咽不止。

  白万剑听到“中风”二字,全身犹如浸入了冰水一般,更不打话,大叫:“爹爹!”冲进卧室之中,只见父亲炕前锦帐低垂,房中一瓦罐药,正煮得扑扑扑地冒着热气。白万剑又叫:“爹爹!”伸手揭开了帐子。

  白万剑一揭开帐子,只见父亲朝里而卧,身子一动也不动。白万剑耳音甚灵,只觉父亲竟似停了呼吸,大惊之下,忙伸手去探他鼻息。一只手刚伸到他口边,被窝中突然探出一物,喀喇一响,将他右手牢牢箝住,竟是一只生满了尖刺的钢夹。白万剑惊叫:“爹爹是我,孩儿回来了。”突然胸腹间同时中了两指,正中要穴,再也不能动弹了。

  且说石清夫妇坐在大厅上喝茶,由封万里下首相陪。石破天垂手站在父亲身旁,封万里尽问些中原武林中的近事,言谈始终不涉正题。

  石清鉴貌辨色,觉得凌霄城中上上下下,各人均抱着极大隐忧,心想:“他们得知龙木岛使者即将到来,这是雪山派存亡荣辱的大关头,凌霄城中各人名份虽是师徒,实则便如家人父子一般,人人休戚相关,自不免忧心忡忡,那也怪他们不得。”

  过了良久,始终不见白万剑出来。封万里道:“家师这场疾病,起得委实好凶,白师哥想是在侍候汤药。师父内功深厚,身子向来清健,这十几年来,连伤风咳嗽也没一次,想不到平时不生病,突然染疾,竟是如此厉害,但愿他老人家早日痊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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