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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蛇蝎心肠(1)


  谢烟客见那小丐瞧着那些泥人儿,喜动颜色,便道:“你的老朋友死了,不将他埋了?”

  那小丐道:“是,是。可怎么埋法?”

  谢烟客淡淡的道:“你有力气,便给他挖个坑;没力气,将泥巴石块堆在他身上就完了。”

  那小丐道:“这里没锄头,挖不来坑。”当下去搬些泥土石块,树枝树叶,将大悲老人的尸身盖没了。他年小力弱,勉强将尸体掩盖完毕,已累得满身大汗。

  谢烟客站在一旁,始终没出手相助,待他好容易完工,便道:“走吧!”

  那小丐道:“到哪里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

  谢烟客道:“为什么不跟我走?”

  那小丐道:“我要去找妈妈,找阿黄。”

  谢烟客微微心惊:“这娃娃迄今还没求过我一句话,若是不肯跟我走,倒是一件为难之事,我又不能用强,硬拉着他。有了,昔年我誓言只说对交来玄铁令之人不能用强,却没说不能骗他。我只好骗他一骗。”便道:“你跟我走,我帮你找妈妈、找阿黄去。”

  那小丐喜道:“你本事很大,一定找得到我妈妈和阿黄。”

  谢烟客心道:“多说无益,好在他还没开口正式求恳,否则去给他找寻母亲和那条狗子,可是件大大的难事。”握住他右手,道:“咱们得走快些。”那小丐刚刚应得一声:“是!”便似腾身而起,身不由主的给他拉着飞步而行,连叫:“有趣,有趣!”

  原来谢烟客施展轻功,运力带着他奔走,那小丐只觉得凉风扑面,身旁树木迅速倒退,不绝口的称赞:“老伯伯,你拉着我跑得这样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里路,已到了一处深山之中,谢烟客将手松了。那小丐只觉双腿一软,身子一晃,登时坐倒。只坐得片刻,两只脚板大痛起来,又过半晌,只见双脚又红又肿,他惊呼:“老伯伯,我的脚肿起来了。”

  谢烟客道:“你若求我给你医治,我立时使你双脚不肿不痛。”

  那小丐道:“你如肯给我治好,我自然多谢你啦。”

  谢烟客眉头一皱,道:“你当真从来不肯开口向人乞求?”

  那小丐道:“你若肯给我治,用不着我来求了,否则我求也无用。”

  谢烟客道:“怎么无用?”

  那小丐道:“你倘若不肯治,是我心里难过,说不定要哭一场。倘若你是不会治,反而让你心里难过。”

  谢烟客哼了一声,道:“我心里从来不难过!便在这里睡吧!”

  看官,这少年既不开口向人求乞,“小丐”两字自是大大不妥,此后当以少年相称。他靠在一株树上,双足虽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难当,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连肚饿也忘了。

  谢烟客却跃到树顶安睡,只盼半夜里有一只野兽过来,将这少年咬死吃了,给他解了一个难题。岂知一夜之中,连野兔也没一只经过。

  谢烟客心道:“我只有带他到摩天崖去,他若出口求我一件轻而易举之事,那是他的运气,否则好歹也设法取了他的性命。连这样一个小娃娃也泡制不了,摩天居士还算什么人了?”次日清晨,谢烟客携了那少年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几步着地时,脚底似有数十万根小针在刺,忍不住“哎哟”叫痛。

  谢烟客道:“怎么啦?”盼他出口说:“咱们歇一会儿吧”之类的言语,岂料他却道:“没什么,脚底有点儿痛,咱们走吧。”谢烟客奈何他不得,怒气渐增,拉着他急步飞奔。

  谢烟客一路不停,经过市镇之时,随手在饼铺饭店中抓些熟肉、面饼,一面奔跑,一面嚼吃,若是分给那少年,他便吃了,倘若不给,那少年也不乞讨。

  如此数日,到第六日,尽是在崇山峻岭中奔行,说也奇怪,那少年虽然不会武功,在谢烟客提携之下,居然越跑越精神,到后来双足也不怎么疼痛了。

  又奔了一日,山道愈益险陡,那少年也攀援不上,谢烟客只得将他负在背上,在悬崖峭壁间纵跃而上。那少年只看得心惊肉跳,有时到了真正惊险之处,只有闭目不看。

  这日午间,谢烟客攀到了一处笔立的山峰之下,手挽从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铁链,爬了上去,这山峰光秃秃地更无置手足处,若不是有这根铁链,谢烟客武功再高,也未必能攀援而上。到得峰顶,谢烟客将那少年放下,说道:“这里是摩天崖了,我外号人称摩天居士,就是因此地而得名。你也在这里住下吧!”

  那少年四下一望,见峰顶地势倒也广阔,但身周云雾缭绕,当真是置身云端之中,不由得心下惊惧,道:“你说帮我去找妈妈和阿黄的?”

  谢烟客冷冷的道:“天下这么大,我怎知你母亲到了何处,咱们便在这里等着,说不定有朝一日你母亲上来见你,也未可知。”

  这少年虽是童稚无知,如此险峻荒僻的处所,他母亲怎能寻得着,爬得上?一时之间,竟是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谢烟客道:“几时你要下山去便了。”心想:“我不给你东西吃,你自己没能耐下去,终究要开口求我。”

  那少年的母亲虽然待他冷漠,却是从来不曾骗他过,此时他生平首次受人欺骗,眼中泪水滚来滚去,拚命忍住了不让眼泪流下来。

  只见谢烟客走进一个山洞之中,过了一会,洞中有黑烟冒出,却是在烹煮食物,又过多时,香气一阵阵的冒将出来。

  那少年腹中饥饿,走进洞去,只见老大一个山洞,足可藏得几百人。

  谢烟客故意将行灶和锅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讨。

  哪知这少年自幼只和母亲一人相依为生,根本便不知人我之分,见到东西便吃,又有什么讨不讨的?他见石桌上放着一盘腊肉,一大锅饭,当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饭,伸筷子夹腊肉便吃。

  谢烟客一怔,心道:“他曾请我吃过馒头酒饭,我若是不许他吃我食物,倒显得我谢某是负义之人了。”当下也不理睬。这等相对无言、埋头吃饭之事,那少年一生过惯了,吃饱之后,便去洗碗、洗筷、刷锅、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亲同住时的例行之事。

  砍了一担柴,正要挑回山洞,忽听得树丛中忽喇一响,一只獐子窜了出来。那少年提起一斧来,一下砍在獐子头上,登时将它砍死,当下在山溪洗剥干净,拿回洞来,将大半只獐子挂在当风处风干,两条腿切碎了熬成一锅。

  谢烟客闻到獐肉羹的香气,用木杓子舀起尝了一口,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烦恼。原来这獐肉羹味道十分鲜美,比他自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

  谢烟客心想看不出这小娃娃居然还有这手烹调功夫,日后口福不浅;但转念又想他会打猎、会烧菜,倘若不求我带他下山,倒是奈何他不得。

  原来这少年的母亲精擅烹调,生性却是暴躁又疏懒,十餐饭倒是有九餐叫儿子去煮,菜肴若是有烹调不合,高兴时在旁指点,不高兴便打骂兼施了。

  在摩天崖上忽忽数日,那少年张罗网、设陷阱、弹雀、捕兽的本事着实不差,每天均有新鲜禽兽烹煮来和谢烟客共食,吃不完的便风干腌起。他烹调的手段更是大有独到之处,虽是山乡风味,往往颇具匠心。谢烟客吃得称奇,问起每一样菜肴的来历,那少年都说是母亲所教。谢烟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烧得如此好菜,该当均是十分聪明之人,想是乡下女子为丈夫所弃,以致养成了孤僻乖戾的性子,也说不定由于孤僻乖戾,才为丈夫所弃。

  谢烟客见那少年极少和他说话,倒不由得有点暗暗发愁,心想:“这件事不从速解决,总是一个心腹大患,不论那一日那少年受了我对头之惑,来求我自废武功,自残肢体,那便如何是好?又如他来求我终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么谢烟客便活活给囚禁在这荒山顶上了。饶是他聪明多智,一时却也想不出个善策。

  这日午后,谢烟客负着双手在林间闲步,一瞥眼见那少年倚在一块岩石之旁,眉花眼笑的瞧着石上一堆东西。谢烟客凝神一看,原来石上放着的正是大悲老人给他的那一十八个泥人儿,那少年将这些泥人儿东放一个西放一个,一会儿叫他们排队,一会儿叫他们打仗,玩得兴高采烈。谢烟客目光锐利,见这些泥人身上画满了黑点和红线,走近看时,不出所料,这些黑点乃是人身各处穴道,红线则是经脉运行的线路。谢烟客心道:“当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较量,他只是掌法刚猛,擒拿法迅捷变幻,斗到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在我‘捏鹤功’下输了半招,当即知难而退。此人武功虽高,却是以外家功夫见长,这些绘在泥人身上的内功,恐怕肤浅得紧,不免贻笑大方了。”

  当下随手拿起一个泥人,见泥人身上绘着涌泉、然谷、照海、太溪、水泉、太钟、复溜、交信等穴道,一直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横骨、太赫、气穴、四满、中注、肩俞、商曲而结于舌下之廉泉穴,知道这是“足少阴肾经”,那条红线便自足底而通至咽喉,心想:“这虽是练内功的正途法门,但各大门派的入门功夫都和此大同小异,何足为贵?是了!大悲老人一生专练外功,壮年时虽然纵横江湖,后来终于技不如人,不知从那里去弄了这一十八个泥人儿来,便想要内外兼修。但练那上乘内功岂是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八十,这份内功,只好到阴世去练了,哈哈,哈哈!”他想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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