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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回 佳兵不祥(1)


  大理皇宫之中,段正明将帝位传给侄儿段誉,诫以爱民、纳谏二事,叮嘱不可妄动刀兵。

  就在这时候,数千里外的大宋京城汴梁皇宫之中,崇庆殿后阁,太皇太后高氏病势转剧,正在叮嘱孙子赵煦(后来历史上称为哲宗):“孩儿,祖宗创业艰难,总算有今日天下太平。但你爹爹秉政时举国鼎沸,险些酿成巨变,时至今日百姓想来犹有余怖,你道是甚么原故?”赵煦道:“孩儿常听奶奶说起,爹爹听信了王安石的话,更改旧法,以致害得民不聊生。”

  太皇太后干枯的脸微微动了一动,叹道:“王安石有学问,有才干,他原本不是坏人。你爹爹求治心切,用心自然也是为国为民,可是——唉——可是一来他性子急,只盼快快成功,殊不知天下事往往欲速不达,手忙脚乱,反而弄糟了。”她说到这里,喘息半晌,才接下去道:“二来——二来他听不得一句逆耳之言,旁人只有满口称赞他是圣天子,若是说他举措不当,劝他几句,他便要大发脾气,罢官的罢官,放逐的放逐,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向他正言进谏呢?”

  赵煦道:“奶奶,只可惜爹爹遗志没能完成,他的良法美意,都教一些小人给败坏了。”太皇太后吃了一惊,颤声道:“甚——甚么良法美意?甚——甚么小人?”赵煦道:“爹爹手创的青苗法、保马法、保甲法等等,岂不是富国强兵的良法?只恨司马光、吕公着、苏轼这些腐儒,坏了大事。”太皇太后撑持着要坐起身来,可是全身精力已离她去,要将身子抬起一二寸,也是难能,只是不住的剧烈咳嗽。赵煦道:“奶奶,你不用气恼,还是多休息一会儿,身子要紧。”他言语是劝慰之意,但声调中却充满了辛酸尖刻。太皇太后咳嗽一阵,渐渐平静了下来,道:“孩儿,你已做了九年皇帝,可是这九年——这九年中,真正的皇帝却是你奶奶,甚么事都要听奶奶吩咐,你——你心中一定十分气苦,十分的恨你奶奶,是不是?”赵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坏了。用人是奶奶决定,圣旨是奶奶下,孩儿清闲得紧,那有甚么不好,怎么敢怪奶奶了?”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你十足像你爹爹,聪明能干,总想做一番大事业出来,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我难道有不知道的。”赵煦微微一笑,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宫中御林军的指挥是奶奶的亲信,内侍太监的头儿是奶奶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任命的,孩儿除了乖乖的听奶奶吩咐之外,还能有甚么作为?”太皇太后直视帐顶,道:“你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你——你便可以大显身手了。”赵煦道:“孩儿一切都是奶奶听赐,当年若不是奶奶一力主持,爹爹崩驾之时,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便立曹王了。奶奶的深思,孩儿如何敢忘?只不过,只不过——”太皇太后道:“只不过怎样?你想说甚么,尽管说出来,又何必吞吞吐吐?”

  赵煦道:“孩儿也听人说,奶奶所以要立孩儿,只是贪图孩儿年幼,奶奶自己可以操纵执政。”他大胆说了这几句话,心中也怦怦而跳,眼睛向殿门望了几眼,只见把守在殿门口的太监,仍都是自己那些心腹,一个个手执兵刃,守卫甚是严密,这才稍又放心。太皇太后缓缓点了点头,道:“你的话不错。我确是要自己来治理国家。这九年来,我做得怎样?”

  赵煦从怀中取出一堆纸来,说道:“奶奶,朝野文士,歌功颂德的话,这九年中说了不少,奶奶想必也听到了。今日北方来人,说道辽国宰相有一封奏章进上辽王,提到奶奶的施政。这是敌国大臣之论,奶奶可要听听?”太皇太后叹道:“德被天下也好,谤满天下也好,老——老身是活不过今晚了。我——我不知是不是还能看得到明天早晨的日头?辽国宰相——他——他怎么说?”

  太皇太后虽知自己油尽灯枯,已然挨不过几个时辰,但好名之心,究是不能尽泄,听到辽国宰相在上给皇帝奏章中提到自己,便急欲知道究竟。赵煦道:“那宰相在奏章中这么说:‘自垂帘以来,召用名臣,罢废新法苛政,临政九年,朝廷清明,华夏绥安。杜绝内降侥幸,裁仰外家私恩,文思院奉上之物,无问巨细,终身不取其一——’”他读到这里,顿了一顿,太皇太后已没有半点精采的眸子之中,又放出了几丝兴奋的光芒,接下去续道:“——‘人以为女中尧舜’!”

  太皇太后喃喃的道:“人以为女中尧舜,人以为女中尧舜!就算真是尧舜罢,终于也是难免一死。”突然之间,她那正在越来越钝的脑中闪过了一丝灵光,问道:“辽国的宰相为甚么提到我?孩儿,你——你可得小心在意,他们知道我快死了,想欺侮你。”赵煦年青的脸上登时露出了骄傲的神色,说道:“想欺侮我,哼,话是不错,可也没这么容易。契丹人有细作在东京,知道奶奶病重,可是难道咱们就没有细作在上京?他们宰相的奏章,咱们还不是都拿了来?契丹君臣商量,只等奶奶——奶奶百年之后,倘若文武大臣一无更改,不行新法,保境安民,那就罢了。要是孩儿有甚么——哼哼,有甚么轻举妄动——轻举妄动,他们便也来轻举妄动一番。”太皇太后失声道:“果真如此!他们便要出兵南下?”赵煦道:“不错!”

  他转过身来,走到窗边,只见北斗七星,闪耀天空,他眼光顺着斗杓,凝视北极星,喃喃说道:“我大宋兵精粮足,人丁众多,何惧契丹?他便不南下,我倒要北上去和他较量一番呢!”太皇太后耳音不灵,问道:“你说甚么?甚么较量一番?”赵煦走到病塌之前,说道:“奶奶,咱们大宋人丁比辽国多上十倍,粮草多上三十倍,是不是?以十敌一,难道还打他们不过?”太皇太后颤声道:“你说要和辽人开战?当年真宗皇帝如此英武,御驾亲征,才结成檀渊之盟,你——你如何敢擅动刀兵?”

  赵煦愤愤的道:“奶奶自然总是瞧不起孩儿,只当孩儿是个乳臭未干、甚么东西也不懂的婴儿。孩儿就算及不上太祖、太宗,却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太皇太后低声说道:“便是太宗皇帝,当年也是兵败北国,仅以身免。”赵煦道:“天下之事,岂能一概而论,当年咱们打不过辽国,未必永远打不过。”

  太皇太后满腔言语要说,但觉满身精力一点一滴的离她而去,脑筋模模糊糊的想不明白,说话也是艰难之极,然而在她心底深处,有一个坚强而清晰的声音在不断响着:“兵凶战危,生灵涂炭,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她深深吸一口气,缓缓的道:“孩儿,这九年来,我大权一把抓,没好好跟你分说剖析,那是奶奶错了,我总以为自己还有许许多多岁月好活,岂知道——岂知道——”她干咳了几声,又道:“咱们人多粮足,那是不错,但大宋人文弱,不及契丹人勇悍,何况一打起仗来,军民肝脑涂地,不知要死多少人,要烧多少房屋。为君者胸中时时刻刻要存着一个‘仁’字,别说胜败之数十分难料,就算真必有把握,这仗嘛,也还是不打的好。”

  赵煦道:“咱们燕云十六州被辽人平白无端的占去,每年还要向他进贡金帛,既像藩属,又似臣邦,孩子身为大宋天子,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难道——难道咱们永远受他欺压不成?”他声音越说越响,又道:“当年王安石变法,创行保甲、保马之法,还不是为了国家富强,一雪历年祖宗之耻。为子孙者,能为祖宗雪恨,方为大孝。父皇一生励精图治,还不是如此?孩子定当继承爹爹遗志。此志不遂,有如此椅。”突然从腰间拔出佩创,将身旁的一张椅子劈为两截。

  皇帝在宫中不带佩刀佩剑,太皇太后见这个小孩子突然拔剑斩椅,不由得吃了一惊,模模糊糊的道:“他为甚么要带剑?是要来杀我么?是不许我垂帘听政么?这孩子胆大妄为,我废了他。”太皇太后虽然秉性慈爱,但掌权既久,一遇到大权受胁,立时便想到排除敌人,纵然是至亲骨肉,亦毫不宽贷,剎那之间,她忘了自己已然油尽灯枯,转眼间便要永离人世。

  赵煦却满心想的是如何破阵杀敌、收复燕云十六州,幻想自己坐着高头大马,统率百万雄兵,攻破上京,辽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他高举佩剑,昂然说道:“国家大事,都误在一般胆小怕事的腐儒手中。他们自称君子,却是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我非将他们重重惩办不可。”

  太皇太后蓦地清醒过来,心道:“这孩子是当今皇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我再也不能叫他听我话了。我是个快要死的老大婆,他是年当力富的皇帝。他是皇帝,他是皇帝。”她尽力提高声音,说道:“孩儿,你有这样志气,奶奶是很高兴,”赵煦一喜,还剑入鞘,道:“奶奶,我说的很对,是不是?”太皇太后道:“你知甚么是万全之策,必胜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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