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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回 风流孽债(1)


  林间草丛,白雾弥漫,这白衣女子长发披肩,好像足不沾地般行来。她的脸背着月光,但虽在阴影之中,段延庆仍是惊讶于她的清丽秀美,她有许多头发遮在脸上,五官是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他只知道这女子像观音菩萨一般的美丽,心中想:“一定是菩萨下凡,来搭救我这落难的皇帝。圣天子有百灵呵护,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你保佑我重登皇位,我一定给你塑像立庙,世世供奉不绝。”

  那女人缓缓走近,转过身去,段延庆只见到了她的侧面,脸上白得没半分血色。忽然听得她轻轻地、喃喃地说起话来:“我这么全心全意的待你,你——你却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了一个女人,又有一个女人,把我们在菩萨前发的盟誓,都抛到了脑后。我原谅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谅你了,你对我不起,我也要对你不起。你背着我去找别人,我也要去找别人。你们汉人男子不将我们摆夷女子当人,欺负我,待我如猫如狗,如猪如牛,我——我一定要报复,我们摆夷女子也不将你们汉人男子当人。”

  她的话说得很轻,全是自言自语,但语气之中,却是充满了深深的怒意。段延庆心道:“原来她是摆夷女子,受了汉人的欺负,那也难怪。”要知摆夷乃大理国的一族,族中女子天生的美貌,皮肤白嫩,远过汉人,只是男子文弱,人数又少,常受汉人的欺负,眼见那女子渐渐走远,段延庆突然又想:“不对,摆夷女子虽是出名的美貌,终究不会如这般神仙似的体态,何况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绡,摆夷女子那里有这等精雅的服饰,这定然是一位菩萨化身,我——我可千万不能错过了。”

  也是他在大受挫折,走投无路之际,只有菩萨现身打救,才能解脱他的困境,无可奈何之中,总是不自禁的往这条路上想去,眼见菩萨要走远,他拼命爬动,想要叫唤:“菩萨救我!”可是咽喉间只能发出几下嘶哑的声音。那白衣女子听到菩提树下有响声发出,回转身来,只见尘土中有一团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在爬动,仔细一看,才发觉是一个遍身血污,肮脏不堪的化子。这化子脸上、身上、手上,到处是伤口,每处伤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虫在爬动,都在发出恶臭。

  那女子心下恼恨已达到极点,既想报复丈夫的负心薄幸,又自暴自弃的要极力作贱自己。她见到这化子的形状如此可怖,先吃了一惊,转身便要逃开,但随即心想:“我要找一个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你是王爷,是大将军,我偏偏去和一个臭叫化相好。”她决计没有想到,段延庆乃是皇帝贵胄,本来相貌十分英俊,只因受十余名强敌围攻,才伤成这般模样。她一言不发,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罗衫,走到段延庆的身前,投身在他怀里,伸出两条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样颜色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月光如果有知,一定会非常的诧异,为甚么这样高贵的一位夫人,竟会将她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样娇艳的身子,去交给这样一个满身脓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离去之后良久,段延庆兀自如在梦中,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是自己神智胡涂了,还是真的菩萨下凡?他鼻管中还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一侧头,他见到自己指头在泥地上划的七个字:“你是长发观世音?”他写了这七个字问她,那位女菩萨点了点头。突然间,几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尘土之中,是她的眼泪,还是观音菩萨杨枝洒的甘露?段延庆曾听人说过,观世音曾化身为女身,普渡沉溺在欲海中的众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萨,这个白衣女子,一定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了。观音菩萨是来点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气馁,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

  段延庆在重伤垂危、走投无路之际,突然得到这位长发白衣观音舍身相就,登时精神大振,相信天命攸归,日后必登大宝,那么眼前的危难自不致成为大患。他信念一坚,只觉眼前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一问枯荣大师仍未出定,当下跪在菩提树下感谢菩萨的恩德,折下两根菩提树枝,挟在胁下,飘然而去。他不敢在大理境内逗留,远至南部蛮荒的穷乡僻壤之处,苦练家传武功。大理段氏的武学博大精深,不求变化繁复,以纯粹和醇为贵。

  最初五年,段延庆养好伤后,习练以杖代足,再将“一阳指”的功夫化在钢杖之上,又练五年,行走江湖,前赴两湖,将所有仇敌一家家杀得鸡犬不留,手段之凶狠毒辣,实是骇人听闻,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恶人”的名头。他曾数次潜回大理,图谋夺位,每次都是发觉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不得不废然而退,最近这一次与黄眉僧下棋比拼内力,眼看已操胜算,不料段誉这小子半途里杀将出来,令他功败垂成。此刻王夫人将段誉擒获,他正欲一杖将之戳死,以绝段正明、段正淳的后嗣,突然间段夫人吟了那四句话出来,“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躐蹋,观音长发。”这四句十六个字说来甚轻,但在他听来,直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脸上的神色,心中只是说:“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位观音菩萨——”

  只见段夫人缓缓举起手来,解开了发髻,万缕青丝头上披将下来,垂在肩头,挂在脸前,正便是那晚天龙寺外,菩提树下那位观音菩萨的形相。段延庆更无怀疑:“我只当是菩萨,却原来是镇南王妃。”其实当时他过得几日伤势略痊,发烧消退,神智清醒下来,便知那晚舍身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不是菩萨,只不过他实不愿心中这个幻想化为泡影,不住的对自己说:“那是白衣观音,那是白衣观音!”

  这时候他明白了真相,可是心中立时生出一个绝大的疑窦:“为甚么她要这样?为甚么她看中了我这么一个满身脓血的躐蹋化子?”他低头寻思,忽然间,几滴水珠落在地下尘土之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是泪水?还是杨枝甘露?他抬起头来,遇到了段夫人泪水盈盈的眼波,蓦地里他刚硬的心肠软了,嘶哑着道:“你要我饶了你儿子的性命?”段夫人摇了摇头,道:“他——他颈中有一块小小的金牌,刻着他的生辰八字。”

  段延庆大奇:“你不要我饶你儿子的性命,却叫我去看他甚么劳什子的金牌,那是甚么意思?”自从他明白了当年“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这回事的真相之后,对段夫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敬畏感激之情,伸过杖去,先解开了段誉身上被封的重穴,然后俯身去看段誉的头颈,果见他颈中有根极细的金练,将那金链拉将出来,果从链端悬着一块长方的小金牌,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四字,翻将过来,只见刻着一行小字:“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十三日生”。

  段延庆看到“保定二年”这几个字,心中又是一凛:“保定二年?我就是这一年的二月间被人围攻,身受重伤,来到天龙寺外。啊哟,他——他——他的生日,刚刚相距十个月,难道十月怀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儿子?”他头上受过几处刀伤,筋络已断,种种惊骇诧异之情,均无所见,但一瞬之间竟是变得如纸之白,没半分血色,心中说不出的激动,回头去瞧段夫人时,只见她缓缓的点了点头,喃喃道:“冤孽,冤孽!”

  段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室家之乐,蓦地里竟知道世上有一个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喜悦满怀,实是难以形容,只觉世上甚么名利尊荣、帝王基业,都万万不及有一个儿子的可贵,想到适才险险一杖将自己的儿子戳死,当真是惊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当的一声,手中钢杖掉在地下。

  跟着脑海中觉得一阵晕眩,左手无力,又是当的一响,钢杖也掉在地下,胸中有一个极响亮的声音要叫了出来:“我有一个儿子!”一瞥眼见到段正淳,只见他脸现迷惘之色,显然对他夫人这几句话全然不解。段延庆只觉说不出的骄傲:“你就算做了大理国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甚么稀奇?我有儿子,你却没有。”这时候脑海中又是一晕,眼前微微一黑,心道:“我实是欢喜得过了份。”忽听得咕咚一声,一个人倒在门边,正是云中鹤。

  段延庆吃了一惊,暗叫:“不好!”左手掌凌空一抓,欲运虚劲将钢杖拿在手中,不料一抓之下,内力运发不出,地下的钢杖纹丝不动。段延庆吃惊更甚,当下半点不动声色,右掌又是运劲一抓,那钢杖仍是不动,一提气时,内息也是提不上来,知道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着了旁人的道儿。听得慕容复说道:“段殿下,那边室中,还有一个你急欲一见之人,便请移驾过去一观。”段延庆道:“却是谁人?慕容公子不妨带他出来。”慕容复道:“他无法行走,还请殿下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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