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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回 青凤阁中(2)


  直到午牌时分,井底三人才先后醒转。第一个醒的是王玉燕,她功力本浅,内力虽然全失,但原来并没多少,受损也就无几。她醒转后第一个记挂的便是段誉,其时虽是光天白日,深井之中,仍是视不见物,她伸手一摸,碰到了段誉,叫道:“段郎,段郎,你——你——你怎么了?”不听得段誉的应声,玉燕只道他已被鸠摩智扼死,不禁抚“尸”痛哭,将他紧紧的抱在胸前,哭道:“段郎,段郎,你对我这么情深义重,我却从没有一天好颜好色对你,只盼日后丝萝得托乔木,好好的补报于你,那知道——那知道——那知道你命丧恶僧之手——”

  忽听得鸠摩智道:“姑娘说对了一半,老衲虽是恶僧,段公子并非命丧我手。”王玉燕惊道:“难道是——是我表哥下的毒手。他——他为甚么这般狠心?”便在这时段誉内息顺畅,醒了过来,听得玉燕的娇声在耳边,心中一喜,又觉得自己的身子被她抱着,当下一动也不敢动,唯恐被她察觉,便给她推了开去。却听得鸠摩智道:“你的段郎非但没有命丧恶僧之手,恰恰相反,恶僧险些儿命丧段郎之手。”王玉燕垂泪道:“在这当口,你还有心思说笑,你不知我心痛如绞,你还不如将我也扼死了,好让我追随段郎于黄泉之下。”

  段誉听她亲口说出这么情致殷殷的话来,当真是心花怒放,喜不自胜。鸠摩智内力虽失,心思仍是十分缜密,识见当然亦是卓超不凡如旧,但听得段誉细细的呼吸之声,显是在竭力抑制,已猜知他的用意,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段公子,我错学少林七十二绝技,走火入魔,凶险万状,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内力,老衲已然疯狂而死。此刻武功虽失,性命尚在,须得拜谢你的救命之思才是。”

  段誉是个谦谦君子,忽听得他说要拜谢自己,忍不住道:“大师何必过谦?在下何德何能,敢说相救大师性命?”玉燕突然见段誉开口说话,大喜之下,又即一怔,当即明白他故意不动,好让自己抱着他身子,不禁又羞又喜,用力将他一推,啐了口道:“你这人!”段誉被她识破机关,也是满脸通红,忙站起身来,靠住对面井壁。鸠摩智道:“老衲虽在佛门,争强好胜之心却比常人犹盛,今日之果,实已种因于三十年前。唉,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段誉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玉燕是否生气,听了鸠摩智这几句心灰意懒的说话,同情之心登生,问道:“大师何出此言,大师适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么?”鸠摩智半晌不语,又暗一运气,确知是数十年的艰辛修为,已是废于一旦。他原是个大智大慧之人,佛学修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练了气功,好胜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佛家戒贪戒嗔,戒痴成妄,我却一齐犯了,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佛祖点化,叫我改邪归正?”他从头想起,回顾数十年来的所作所为,满头汗水涔涔而下,又是惭愧,又是伤心。

  段誉听他不答,问王玉燕道:“慕容公子呢?”玉燕“啊”的一声,道:“表哥呢?啊哟,我倒忘了。”段誉听到她“我倒忘了”这四字,当真是如闻纶音,比甚么都喜欢,本来玉燕全心全意,都是放在慕容复身上,此刻虽然隔了半天,还是没想到他,可见她对自己的心意实是出于至诚,在她心中,自己与慕容复易位了。正欢喜间,只听鸠摩智道:“公子宅心仁厚,后福无穷。老衲今日告辞,此后万里相隔,只怕再难得见。这一本经书,公子他日有便,费神请代老衲还了给少林寺,恭祝两位举案齐眉,百年谐好。”说着将那本易筋经交给段誉。

  段誉道:“大师要回到吐蕃国去了么?”鸠摩智道:“随意所之,回去也好,不回去也好!”段誉道:“贵国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大师不等此事有分晓再去?”鸠摩智微笑道:“世外闲人,岂再为这种俗事萦怀?老衲今后行止无定,随遇而安。”说着拉住众乡农留下的绳索,试了一试,知道上端是缚在一块巨岩之上,便慢慢攀援着爬了上去。这一来大彻大悟,后来竟然真正成了吐蕃的一代高僧。

  段誉和玉燕面面相对,呼吸可闻,虽是身处污泥,心中却是充满了喜乐之情,谁也没想到要爬出井去。两人同时慢慢的伸手出来,四手相握,心意相通。过了良久,玉燕才道:“段郎,只怕你咽喉处被他扼伤了,咱们上去瞧瞧。”段誉道:“我一点也不痛,却也不忙上去。”

  玉燕柔声道:“你不喜欢上去,我便在这里陪着你。”果然是千依百顺,更无半分违拗。段誉过意不去,笑道:“把你浸在污泥之中,岂不是浸坏了?”左手搂着她的细腰,右手一拉绳索,竟然是力大无穷,微一用力,两人便上升数尺。段誉大奇,不知自己已吸了鸠摩智的毕生功力,还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一觉,居然气力大增。

  两人出得井来,阳光下见对方满身污泥,肮脏无比,料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忍不住相对大笑,当下找到一处小涧,和衣跳下去冲洗良久,才将头发、口鼻、衣服、鞋袜等处的污泥冲冼干净。玉燕内力已失,幸好八月中秋天时未曾寒冷,倒也抵御得住溪水。两个人湿淋淋的从溪中出来,想起前晚段誉跌入池塘之夕,情境相类,心情却已大异,当真是恍如隔世。玉燕道:“咱们这么一副样子,若是被人撞见,真是羞也羞死了。”

  段誉道:“不如便在这里晒干,待天黑了再回去。”玉燕点头称是,倚在山石边上。段誉仔细端相,但见佳人似玉,秀发滴水,不由得心中大乐,却将玉燕瞧得娇羞无限,把脸蛋侧了个去。两人絮絮烦烦,尽捡些没紧要的事来说,不知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太阳便从山边落了下去。又过了一会,一轮圆圆的明月移到松树之巅。段誉心中喜乐,蓦地里想到慕容复,道:“燕妹,我今日心愿得偿,神仙也不如,却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成也不成。”玉燕本来一想到比事便即伤心欲绝,这时心情已变,对慕容复暗有歉疚之意,反而亟盼他能娶得西夏公主,道:“是啊,咱们快瞧瞧去。”

  两人匆匆回迎宾馆,将到门外,忽听得黑影中有人说道:“你们也来了?”正是慕容复的声音。段誉和王玉燕齐声喜道:“是啊,原来你在这里。”慕容复哼了一声道:“刚才跟吐蕃国众武士狠狠打了一架,杀了十来个人,耽搁了我不少时候。姓段的,你怎么自己不去中和殿赴宴,却教个姑娘冒充了你去?我——我可不容你使此狡计,非去拆穿不可。”段誉奇道:“甚么姑娘冒充我去?我可压根儿不知。”玉燕也道:“表哥,咱们刚从井中出来——”她说了这几句话,随即想起此言有些不尽不实,自己与段誉在山涧边缠绵了半天,不能说刚从井中出来,不由得脸上红了。

  好在黑夜之中,慕容复没留神到她脸色忸怩,他急于要赶向皇宫,也不去注意她身上污泥尽去,绝非初从井底出来的模样。只听玉燕又道:“他——他说答应过要助你一臂主力,教你娶西夏公主为妻。我——我有一位公主娘娘做表嫂,那也是欢喜得紧。”慕容复精神一振。道:“此话当真?”他从井中出来后,遇上吐蕃武士,一场打斗,虽是得胜,却也打得筋疲力尽,赶回宾馆时恰好见到木婉清、萧峰、巴天石等一干人出来。他躲在墙边,审察动静,正要去找邓百川、公冶乾等计议,段誉和王玉燕也回来了。慕容复心思:“这书呆子显然是一心一意想娶我的表妹,他与萧峰、虚竹乃结义兄弟,倘若他肯相助,于我倒确是大有好处。”只听段誉道:“你是燕妹表哥,也就是我的表哥了。表哥之事,兄弟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慕容复喜道:“事不宜迟,咱们须得赶赴皇宫。”当下匆匆将木婉清乔装男子之事说了。段誉猜到了一大半,心想定是自己失踪,巴天石和朱丹臣为了向父亲交代,一力怂恿木婉清乔装改扮,代兄求亲。当下三人齐赴慕容复的寓所。邓百川等见到公子归来,都是喜出望外。其时为时迫促,各人手忙脚乱的换了衣衫。段誉和玉燕不愿分开,慕容复无奈,只得要玉燕也改穿男装,相偕入宫。

  当下三人带同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等赶到皇宫时,宫门已闭。慕容复岂就此罢休,悄悄走到宫墙外的僻静之处,逾墙而入。风波恶跃上墙头,伸手来拉段誉。段誉左手搂住玉燕用力一跃,右手去握风波恶的手。不料一跃之下,两个人轻轻巧巧的从风波恶头上飞越而过,还高出了三四尺,跟着轻轻落下,如叶之坠,恍然无声。墙内慕容复,墙头风波恶,墙外邓百川、公冶乾,都不约而同的低声喝采:“好轻功!”只有包不同道:“我看也稀松平常。”

  七个人潜入御花园中,要寻觅御宫的所在,设法混进厅去,岂知这场御宴片刻间便即散席,前来求婚的众少年却受文仪公主之邀,齐到青凤阁饮茶。段誉、慕容复、王玉燕等在花园中遇到了木婉清。萧峰、巴天石等见段誉无恙归来,都是惊喜交集。众人悄悄商议,均说求婚者人众,西夏国的官员们未必弄得清楚,大伙儿混在一道,到了青凤阁再说,段誉既然亲身赶到,那便不怕揭露机关了。

  一行数人穿过御花园,远远望见花木丛中一座楼阁,阁边挑出两盏宫灯,甚是雅致,赫连铁树引导众人来到阁前,朗声说道:“四方佳客前来谒见公主。”阁门开处,出来四名宫女,手中都提着一盏轻纱灯笼,其后是一名身披紫衫的女官说道:“众位远来辛苦,公主请诸位进青凤阁奉茶。”宗赞王子道:“很好,很好,我正是口渴得紧了。为了要见公主,多走几步路打甚么紧?又有甚么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昂然而入,便从那女官身旁大踏步走进阁去。其余众人都是争先恐后的拥进,都想抢个佳座,越近公主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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