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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回 玉燕殉情(1)


  听那声音阴森森地似不坏好意,段誉待要回头,突觉背心“身柱穴”上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段誉听那声音依稀能够辨明,问道:“是慕容公子么?”那人道:“不敢,正是区区,敢请段兄移驾一谈。”果然便是慕容复。段誉道:“慕容公子有命,敢不奉陪?你请放手罢!”慕容复却道:“放手倒也不必。”段誉突觉身子一轻,腾云驾雾一般飞了上去,却是被慕容复抓住后心,提着跃上了屋顶。

  段誉若是张口一呼,便能将萧峰、虚竹等惊醒,出来救援,但想:“我一叫之下,王姑娘也必听见了,她见我二人重起争闹,定然大大不快。她不会怪她表哥,总是编派我的不是,我又何必惹她生气?”当下并不呼叫,且由慕容复提在手中,一路向外奔驰,虽然深夜,但中秋将届,月色澄明,四周景色瞧得甚是清楚,只见慕容复脚下初时踏的都是青石板街道,到后来已是黄土小径,小径路旁都是半青不黄的荒草。

  慕容复奔得一会,突然停步,将段誉往地下一摔,砰的一声,段誉后腰着地,摔得好不疼痛,心想:“此人貌似文雅,行为却颇野蛮。”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道:“慕容兄有话好说,何必动粗?”慕容复冷笑道:“昨晚你跟我表妹说甚么话来?”段誉脸上一红,道:“没有甚么,只不过刚巧撞到,闲谈几句罢了。”慕容复道:“段公子是男子汉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又何必抵赖隐瞒?”

  段誉给他一激,不由得气往上冲,道:“当然也不必瞒你,我跟王姑娘说,要来劝你一劝。”慕容复冷笑道:“你说要劝我道: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夫妇间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你又要说:我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识,既不知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旦夕相见,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是不是?又说我若辜负了王姑娘的美意,便是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为江湖上英雄好汉卑视耻笑。是也不是?”

  他说一句,段誉惊一分,待他说完,这才结结巴巴的道:“王——王姑娘都跟你说了?”慕容复道:“她怎会跟我说?”段誉道:“那么——那么是你昨晚躲在一旁听见了?”慕容复冷笑一声,道:“你骗得了这种不识世务的无知姑娘,可骗不了我。”段誉奇道:“我骗你甚么?”

  慕容复道:“事情再明白也没有了,你自己想做西夏驸马,怕我来争,便编好一套说辞,想诱我上当。嘿嘿,慕容复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难道会堕入你的彀中?你——你——你当真是睡昏了头啦。”段誉叹道:“我是一片好心,但盼王姑娘和你成婚,结成神仙眷属,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慕容复道:“多谢你的金口啦,姑苏慕容和大理段氏无亲无故,素无交情,何必要你这般善祷善颂?我若是给玉燕缠住了不得脱身,你便得其所哉,披红挂彩的去做西夏驸马了。”

  段誉怒道:“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我是大理王子,大理虽是小国,却也没将这个‘驸马’二字看得比天还大。慕容公子,我善言劝你,荣华富贵,转瞬成空,你就算做了西夏驸马,要做大燕皇帝,还不知要杀多少人?就算中原给你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你这大燕皇帝是否做得成,那也是难说得很。”

  慕容复却不生气,只冷冷的道:“你满口子仁义道德,一肚皮却是蛇蝎心肠。”段誉急道:“你不相信我是一番好意,那也由你,总而言之,我不能让你娶西夏公主,我不能眼见王姑娘为你伤心肠断,自寻短见。”慕容复道:“你不许我娶,哈哈,你真有这么大的能耐?我偏要娶,你便怎样?”段誉道:“我自当尽心竭力,阻你成事。我一个人无能为力,便请朋友们帮忙。”

  慕容复心中一凛,萧峰、虚竹二人的武功如何,他自是熟知有素,甚至段誉本身,当六脉神剑施展之际,自己也抵敌不住,幸好他的剑法有时灵,有时不灵,未能得心应手,总算还可乘之以隙,当即微微抬头,高声说道:“表妹,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听得王玉燕就在身后,不禁又惊又喜,回头去看,但见遍地清光,却那里有个人影?正在凝神寻找,似乎对面树丛中有甚么东西动了一动,突然间背上一紧,又被慕容复抓住了“身柱穴”,身子又被他提了起来,这才知道上当,苦笑道:“你又来动蛮,实非君子之所为。”慕容复冷笑道:“对付你这种小人,岂能用君子手段?”提着他向旁走了数丈,来到一口枯井之旁,举手一掷,将他投了下去。段誉大叫:“啊哟!”身子已直摔入井底。

  慕容复正待找几块大石压在井口之上,叫他在里面活活的饿死,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表哥,你瞧见我了?要跟我说甚么话?啊哟,你把段公子怎么啦?”正是王玉燕。慕容复一呆,皱起了眉头,他向着段誉背后高声说话,意在引得段誉回头观看,以便拿他的后心要穴,不料王玉燕真的便躲在附近。他这几句话听在玉燕耳中,还道自己在旁,已给慕容复发觉,只得现身出来。原来玉燕日夜愁思,难以安睡,倚窗望月,却将慕容复抓住段誉的情景都瞧在眼里,生怕两人争斗起来,慕容复不敌段誉的六脉神剑,当即追随在后,两人的一番争辩,句句都给她听见了。只觉段誉相劝慕容复的言语,确是出于肺腑,但慕容复半句不听。

  玉燕奔到井旁,俯身下望,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你有没有受伤?”段誉被摔之时,头下脚上,脑袋向下,撞在硬泥之上,登时晕去,玉燕的呼唤便没有听见。玉燕叫了几声,不听见回答,只道段誉已然跌死,想起他平素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来,这一次又可说是为自己送命,忍不住哭了出来,叫道:“段公子,你——你不能死!”慕容复冷冷的道:“你对他果然是一往情深。”玉燕哽咽道:“他好言相劝于你,你为甚么要害死他?”慕容复道:“这人是我大对头,你没听他说,他要尽心竭力,阻我成事么?那日少室山上,他令我丧尽脸面,叫慕容复难在江湖立足,这种人我自然容他不得。”

  玉燕道:“少室山之事,确是他不对,我早已怪责过他了,他已自认不是。”慕容复冷笑道:“哼,哼!自认不是!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这梁子揭过去了么?我慕容复行走江湖,人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败在他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之下,你倒想想我做人还有甚么乐趣?”玉燕柔声道:“表哥,一时胜败,又何必常自挂怀在心?那日少室山斗剑,舅父已开导过你了,过去的事,再说作甚?”她不知段誉到底是否真的死了,探头井口,又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仍是不闻应声。

  慕容复道:“你这么关心他,嫁了他也就是了,又何必假惺惺的跟着我?”玉燕胸口一酸,道:“表哥,我对你一片真心,难道——难道你还不信么?”慕容复道:“你对我一片真心,哈哈!那日太湖之畔的碾坊之中,你赤身露体,和这姓段的一同躲在柴草堆中,却在干些甚么?那是我亲眼目睹之事,难道还有假的了?那时我要一刀杀死了这姓段的小子,你却指点于他,和我为难,你的心到底是向着那一个?哈哈,哈哈!”说到后来,只是一片大笑之声。

  玉燕惊得呆了,颤声道:“太湖畔的碾坊中——那个——那个蒙面的——蒙面的西夏武士——”慕容复道:“不错,那假扮西夏武士李延宗的,便是我了。”玉燕低声说道:“怪不得,我一直有些疑心。那日你曾说:‘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那——那——原是你的口吻,我早该知道的。”

  慕容复冷笑道:“你虽早该知道,可是现下方知,却也还没太迟。”玉燕道:“表哥,那日我中了西夏人所放的毒雾,多蒙段公子相救,中途遇雨,湿了衣衫,这才在碾坊中避雨,你——你——你可不能多疑。”慕容复道:“好一个在碾坊中避雨——可是我来到之后,你二人仍在鬼鬼祟祟,这姓段的伸手来摸你脸蛋,你毫不闪避。那时我说甚么话了,你可记得么?只怕你一心都贯注在这姓段的身上,我的话全没听进耳去。”

  玉燕心中一凛,回思那日碾坊中之中,那蒙面西夏武士“李延宗”的话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现将出来了,她喃喃的道:“那时候——那时候——你也是这般嘿嘿冷笑,说甚么了?你说——你说:‘我叫你去学了武功前来杀我,却不是叫你二人——你二人——’”她心中记得,当日慕容复说的是“却不是叫你二人打情骂俏,动手动脚。”但这八个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慕容复道:“那日你又说道,若我杀了这姓段的小子,你便决定杀我为他报仇。王姑娘,我听了你这句话,这才饶了他的性命,不料养虎贻患,教我在少室山众英豪之前,丢尽了脸面。”

  玉燕见他不称自己为“表妹”,改叫“王姑娘”,心中更是一寒,她性子甚是温柔,不愿和这位素所敬爱的表哥争执,说道:“表哥,那日我若知是你,自然不会说这种言语。”慕容复道:“就算我戴了人皮面具,你认不出我的相貌,就算我故装哑嗓,你听不出我的口音,但难道我的武功你也认不出?哈哈,你于武学之道,渊博非凡,任谁使出一招一式,你便知道他的门派家数,可是我和这小子动手百余招,你难道还认不出我?”玉燕低声道:“我确是有点疑心,不过——表哥,咱们好几年没见面,我对你的武功进境不大了然——”

  慕容复听她说到这一节,心下更是不忿,玉燕之意,明明说自己武功进境太慢,不及她的意料,说道:“那日你道:‘我初时看你刀法繁多,心中暗暗惊异,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如此,说你一句黔驴技穷,似乎刻薄,但总言之,你所知远不如我。’王姑娘,我所知确是远不如你,你——你又何必跟随在我身旁?你心中瞧我不起,不错,可是我慕容复堂堂丈夫,也用不着给姑娘们瞧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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