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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回 藏经阁中(3)


  慕容复大惊,抢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见父亲嘴眼俱闭,鼻孔中已无出气,忙伸手到他心口一摸,却是心跳亦停。慕容复悲怒交集,万想不到这满口慈悲佛法的老僧居然会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这老贼秃!”将父亲的尸身往柱上一靠,飞身纵起,双掌齐出,向那老僧猛击拍去。

  那老僧不闻不见,全不理睬,慕容复双掌推到那老僧身前两尺之处,突然间如撞上了那堵无形气墙,更似撞进了一张渔网之中,掌力虽猛,却是无可施力,被那气墙一推,反弹出丈余,撞到一座书架之上。本来他去势既猛,反弹之力也必十分凌厉,但说也奇怪,他掌力似被那无形气墙尽数化去,然后将他轻轻推开,是以他背脊撞上书架,那书架固不倒塌,连架上堆满的经书也没落下一册。慕容复生性十分机警,虽然是伤痛父亲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十倍,纵然狂打狠斗,终究是奈何他不得,当下倚在书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却在暗自盘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再施偷袭。

  那老僧转向萧远山,淡淡的道:“萧老居士要亲见慕容老居士死于非命,以平积年仇恨。现下慕容老居士是死了,萧老居士这口气可平了罢?”

  萧远山见那老僧一掌击死了慕容博,也是讶异无比,听他这么问,不禁心中一片茫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这三十年来,他处心积虑,便是要报这杀妻之仇、夺子之恨。这一年中真相显现,他将当年参与雁门关之役的中原豪杰一个个打死,连玄苦大师与乔三槐夫妇也死在他的手中。其后得悉那“带头大哥”便是少林寺方丈玄慈,更在天下英雄之前揭破他与叶二娘的奸情,这仇可算报得到家,令他身败名裂,这才逼他自杀。待见玄慈死得光明磊落,不失英雄气概,萧远山内心深处,隐隐已觉此事做得未免过了份,而叶二娘之死,更令他良心渐感不安。只是其时得悉假传音讯,酿成惨变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中隐伏,与自己三次交手不分高下的白衣僧慕容博,萧远山满腔怒气,便都倾注在此人身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恨不得抽其筋而炊其骨。那知道平白无端的出来一个无名老僧,行若无事的一掌便将自己的大仇人给打死了,他霎时之间,犹如身在云端,飘飘荡荡,在这世间更无立足之地。

  萧远山少年时豪气干云,学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一心一意为国效劳,树立功名,做一个名标青史的人物。他与妻自幼便青梅竹马,两相爱悦,成婚后不久诞下一个麟儿,更是襟怀爽朗,意气风发,但觉天地之间更无一件恨事,不料雁门关外奇变徒生,堕谷不死之余,整个人全变了个样子,甚么功名事业、名位财宝,在他眼中皆如尘土,日思夜想,只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泄大恨。他本来是个豪迈诚朴,无所萦怀的塞外大汉,这心中一充满仇恨,性子自然越来越是乖戾。再在少林寺中潜居数十年,昼伏夜出,勤练武功,一年之中难得与旁人说一两句话,性情更是大变。

  突然之间,数十年来恨之切齿的大仇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说该当十分快意,但他心中却是感到说不出的寂寞凄凉,只觉自己在这世上再也没甚么事情可干,活着也是白活。他斜眼向倚在柱上的慕容博瞧去,只见他脸色平和,嘴角边微带笑容,倒似死去之后,比活着还更快乐。

  萧远山内心反而隐隐有点羡慕他的福气,但觉一了百了,人死之后,甚么都是一笔勾销。在这顷刻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报完了。我却到那里去?回大辽么?到雁门关外去隐居么?带了峰儿浪迹天涯,四海飘流么?”只觉不论到甚么地方,都是全无意味。

  那老僧道:“萧老居士,你要到那里去,这就请便。”萧远山摇摇头道:“我——我却到那里去?我无处可去。”那老僧道:“慕容居士是我出手打死,你未能亲自报得大仇,是以心有余憾,是也不是?”萧远山道:“不是!就算你没有打死他,我也不想打死他了。”

  那老僧点头道:“不错!可是这位慕容少侠伤痛父亲之死,却要找老衲和你报仇,却是如何是好?”萧远山心灰意冷,万念俱息,道:“大和尚乃代我出手,慕容少侠要为父报仇,尽管来杀我便是。”他突然叹了口气道:“他来取我性命倒好。峰儿,你也回到大辽去罢,咱们的事都办完啦,路已走到了尽头。”萧峰叫道:“爹爹,你——”

  忽听那老僧道:“慕容少侠若是打死了你,你儿子势必又要杀慕容少侠为你报仇,如此怨怨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天下罪孽,都归我罢!”说着踏上一步,提起手掌,往萧远山头顶拍将下去。

  萧峰一见大惊,他已有前车之鉴,知道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一掌打死了父亲,大声喝道:“住手!”双掌齐出,向那老僧当胸猛击过去。他对那老僧本来大有敬仰之意,但这时为了相救父亲,只有全力奋击,已顾不得这双掌之中包含了当世至刚至强、无坚不摧的大力,纵然是铜筋铁骨之身,只怕也是当者立毙。那老僧伸出左掌,将萧峰双掌推来之力挡了一档,右掌却仍是拍向萧远山头顶。

  萧远山全没想到抵御,眼见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脑门的百会穴上,那老僧突然大喝一声,右掌改向萧峰击去。萧峰双掌之力正与他左掌相持,突见他右掌转而袭击自己,当即抽出左掌抵挡,同时叫道:“爹爹,快走,快走!”不料那老僧右掌这一击中途转向,纯系虚招,只是要引开萧峰双掌中的一掌之力,以减轻推向自身的力道。

  萧峰左掌一回,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转,波的一声轻响,已击中了萧远山的顶门。便在此时,萧峰的右掌已跟着击到,砰的一响,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跟着喀喇喇几声,肋骨断了几根。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龙十八掌,果然天下第一。”这个“一”字说出,口中一股鲜血跟着直喷了出来。

  萧峰一呆之下,过去扶着父亲身子,但见他呼吸停闭,心不再跳,已然气绝身亡。忽听得阁下传来人声,有人说道:“难道是在藏经阁中?”好几个人快步走近。

  那老僧道:“是时候了,该当走啦!”伸出双手,右手抓住萧远山尸身的后领,左手抓住慕容博尸身的后领,迈开大步,竟如凌虚而行一般,走了几步,便跨出了窗子。萧峰和慕容复齐声大喝:“你——你干甚么?”同发掌力,向那老僧背心击去。就在片刻之前,他二人还是势不两立,要拼个你死我活,这时二人的父亲双双被害,竟尔敌忾同仇,联手追击对头。二人掌力相合,力道更是巨大。但那老僧的身子便如是一只纸鸢般,在二人掌风的推送之下,向前飘出数丈,双手仍是抓着两具尸身,三个身子轻飘飘地,浑不似血肉之躯。

  萧峰纵身一跳,跟着便追出窗外,只见那老僧手提二尸,直向山上走去。萧峰加快脚步,只道三脚两步便能追到他身后,不料那老僧轻功之奇,实是生平从所未见,宛似身有邪术一般。萧峰奋力急奔,只觉山风刮脸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离那老僧背后始终有两三丈远近,连连发掌,总是打了个空。那老僧越走越高,在荒山中东一转、西一拐,到了一处林间略略平旷之地,忽将两具尸身往一株树下一放,摆成了盘膝而坐的姿势,自己坐在二尸之后,各出一掌,抵住二尸的背心。他刚坐定,萧峰亦已赶到。

  萧峰性子虽豪迈,处事却又极为精细,一见那老僧举止有异,便不上前动手。只听那老僧道:“我提着他们奔走一会,活活血脉。”萧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给死人活活血脉,那是甚么意思?顺口道:“活活血脉?”那老僧道:“他们内伤太重,须得先令他们作龟息之眠,再图解救。”萧峰心下一凛:“难道我爹爹没死?他——他是在给爹爹治伤?天下那有先将人打死再给他治伤之法?”这时慕容复、鸠摩智、玄生、玄渡以及神光上人等先后赶到,只见两具尸体的头顶,忽然冒出一缕缕的白气。

  那老僧将二尸转过身来,面对着面,再令二尸的四双手相互握住。慕容复说道:“你——你——这是干甚么?”那老僧不答,绕着二尸缓缓行走,不住伸出手掌,有时在萧远山“大椎穴”上拍一记,有时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揉一下,只见二尸头顶白气越来越浓,又过了一盏茶时分,萧远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时一动。

  萧峰和慕容复又惊又喜,齐叫:“爹爹!”萧远山和慕容博慢慢睁开双眼来,向对方看了一眼,随即闭住。但见萧远山满脸红光,慕容博脸上却隐隐现着青气。

  众人这时方才明白,那老僧出掌击打二人,只不过暂时令他们停闭气息,心脏不跳,似是医治重大内伤的一种法门,只是“龟息”之法,许多内功高深之士都曾练过,然这是自停呼吸,要一掌打得将旁人停止呼吸而不死,却是万万不能。这老僧既是用心良善,原可事先明言,何必开这个大大的玩笑,以致累得萧峰、慕容复惊怒如狂,更累得他自身受到萧峰的掌击,口喷鲜血?众人心中积满了疑团,但见那老僧全神贯注,甚是忙碌,谁也不敢出口询问。

  却听得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响,愈来愈是粗重,跟着萧远山脸色渐红,到后来便如要滴出血来,慕容博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二人身子颤动,显是颇为危殆。旁观众人均知,一个是阳气过旺,虚火上冲,另一个却是阴气太盛,风寒内塞。玄生、玄渡、神光,道清等身上均带得有种种灵丹妙药,只是不知那一种方才对症。

  只听得那老僧突然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以阴济阳、以阳消阴。权位之图、仇恨之心,天地悠悠,消于无形!”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来交互握住,听那老僧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紧,各人体内的内息向对方涌了过去,融会贯通,以有余补不足,两人脸色渐渐的变得苍白,又过一会,两人同时睁开眼来,相对一笑,莫逆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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