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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回 化敌为友(3)


  慕容复站在门口,傲然瞧着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豪,以及梅兰菊竹四剑、九天九部诸女。群豪诸女为他气势所慑,一时竟然无人敢于上前。隔了半晌,慕容复袍袖一拂,道:“走罢!”昂然跨出大门。乌老大愤然道:“教主,若是让他活着走下飘渺峰,大伙儿还用做人么?请你下令拦截。”虚竹摇头道:“算了。我——我也不懂为甚么他忽然生这么大的气,唉,真是不明白——”

  王玉燕随着邓百川等,走在慕容复的前面,见段誉未出大厅,回头道:“段公子,再见了!”段誉一震,心口一酸,喉头似乎塞住了,勉强说道:“是,再——再见了。”眼见王玉燕的背影渐渐逝去,更不回头,耳边只是响着包不同的这句话:“他说王姑娘是慕容公子的人,叫旁人趁早死了心,不可癞蛤蟆吃天鹅肉。不错,慕容公子临出厅门之时,神威凛然,何等英雄气概!他一举手间便化解了两个劲敌的招数,又是何等深湛的武功,以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到处出丑,如何在她眼下?王姑娘那时瞧着她表哥的眼神脸色,真是深情款款,既仰慕,又爱怜,我——我段誉,当真一只癞蛤蟆罢了。”

  一时之间,大厅上怔住了两个青年,虚竹是满腹疑云,搔首踟蹰;段誉是怅惘别离,黯然魂消。两人茫然相对,倒似是一对傻子。过了良久,虚竹“唉”的一声长叹。段誉跟着一声长叹,说道:“仁兄,你我同病相怜,这铭心刻骨的相思,何以自遣?”虚竹一听,不由得满面通红,以为他知道自己“梦中女郎”的艳迹,嗫嚅问道:“段——段兄如——如何得知?”

  段誉道:“仁兄不必介意。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不识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仁兄,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说着又是一声长叹。他认定虚竹怀中私藏王玉燕的画像,自是和自己一般,同是爱慕王玉燕之人,适才慕容复和虚竹冲突,当然也是为着王玉燕了,又道:“仁兄武功绝顶,可是这情之一物,只讲缘份性情,不论文才武艺,若是无缘,说甚么也不成的。”

  虚竹喃喃道:“只讲缘份性情——不错——那缘份——当处是可遇不可求——是啊,一别之后,茫茫人海,却又到那里找去?”他说的是“梦中女郎”,段誉却认定他是说王玉燕。两人各有一份不通世故的呆气,竟然越说越是投机。灵鹫宫诸女摆开筵席,虚竹和段誉便携手入座。诸洞岛群豪是灵鹫宫下属,自然谁也不敢上来和虚竹同席。虚竹不懂款客之道,见旁人不来,也不出声相邀,只和段誉讲论。

  段誉全心全意沉浸在对王玉燕的爱慕之中,没口子的夸奖,说她性情是如何的和顺温婉,姿容是如何的秀丽绝俗。虚竹只知道他在夸奖他的“梦中女郎”,不敢问他如何认得,更不敢出声打听这女郎的来历,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寻思:“我只道童姥一死,天下再无人知道这位姑娘的所在,天可怜见,段公子竟认得。但听他之言,对这位姑娘也充满了爱慕之情,思念之意,我若吐露风声,曾和她在冰窖之中有过一段因缘,段公子定又大怒,离席而去,我便再也打听不到了。”听段誉夸奖这位姑娘正合心意,便也随声附和,其意甚诚。

  两人各说各的情人,缠夹在一起,只因谁也不提这两位姑娘名字,言话中的笋头居然接得丝丝入扣。段誉道:“仁兄,佛家道,万事都是一个缘字。达摩祖师有言:‘众生无我,苦乐随缘’,如有甚么赏心乐事,那也是‘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虚竹道:“是啊!‘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话虽如此说,但吾辈凡人,怎能修得到这般‘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的境地?”

  要知大理国佛学昌盛无比,段誉自幼诵读佛经,两人你引一句金刚经,我引一段法华经,自宽自慰,自伤自嗟,惺惺相惜,同病相怜。梅兰菊竹四姝不住轮流上来劝酒。段誉喝一杯,虚竹便也喝一杯,唠唠叨叨的谈到半夜。群豪起立告辞,由诸女指引歇宿之所。虚竹和段誉酒意都有八九分了,仍是对饮讲论不休。

  那日段誉和萧峰在无锡城外赌酒,乃是以内功将酒从指中逼出,此刻借酒浇愁,却是真饮,迷迷糊糊地道:“仁兄,我有一位金兰结义的兄长,姓萧名峰。此人是大英雄、真豪杰,武功酒量,无双无对。仁兄若是遇见,必然也爱慕喜欢,只可惜他不在此处,否则咱三人结拜为兄弟,共尽意气之欢,实是平生快事。”

  虚竹从不喝酒,全仗内功精湛,这才连尽数斗不醉,但心中飘飘荡荡,说话舌头也大了,本来拘谨胆小,忽然豪气陡生,说道:“仁兄若是——那个不是瞧不起我,咱二人便先结拜起来,日后寻到萧大哥,再拜一次便了。”段誉大喜,道:“妙极,妙极!兄长几岁?”二人叙了年纪,却是虚竹大了两岁。段誉说道:“二哥,受小弟一拜!”推开椅子,跪拜下去。虚竹急忙还礼,脚下一软,向前直摔。

  段誉见他摔跌,忙伸手相扶,两人无意间真气一撞,都觉对方体中内力充沛,急忙自行收敛克制。这时段誉酒意已有十分,脚步踉跄,站立不定,突然之间,两人哈哈大笑,互相搂抱,滚跌在地。段誉道:“二哥,小弟没醉,咱俩再喝他一百杯!”虚竹道:“小兄自当陪三弟喝个痛快。”段誉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哈哈,会须立尽三百杯!”两人越说越是迷糊,竟都醉得人事不知。

  虚竹次日醒转,却觉是睡在一张温软的床上,睁眼向帐外一看,见是处身于一间极大的房中。这间房物事不多,显得空荡荡地,但铜鼎陶瓶,陈设极见古雅,壁上几幅法书,也是苍劲有力,纸质黄旧,年代已十分久远。一个少女托着一只瓷盘,走到床边,正是兰剑,说道:“主人醒了?请漱漱口。”

  虚竹宿酒未消,只觉口中苦涩,喉头干渴,见青花盏碗中盛着一碗黄澄澄的茶水,拿起便喝,入口甜中带苦,当下骨嘟骨嘟的喝个清光。原来那是一碗参汤,虚竹一生之中,那曾尝过甚么参汤的滋味?饮干了也不知是甚么东西。他歉然一笑,道:“多谢姊姊,我——我想起身了,请姊姊出去罢!”

  兰剑当未答口,房门外又走进一个少女,却是菊剑,微笑道:“咱姊妹二人服侍主人换衣。”说着从床头椅上拿起一套淡青色的内衣内裤,塞在虚竹被中。虚竹大窘,满脸通红,说道:“不,不,非——我不用姊姊们服侍。我又没受伤生病,只不过是喝醉了,噫,佛家十戒,我又犯了一戒。三弟呢?段公子呢?他在那里?”兰剑抿嘴笑道:“段公子下山追他的心上人去了。临去时命婢子禀告主人,说道待宫中诸事定当之后,请主人赴中原相会。”

  虚竹叫道:“啊哟!”道:“我还有事问他呢,怎地他便走了?”心中一急,从床上跳了起来,要想去追赶段誉,问他“梦中女郎”的姓名住处,突然见自身穿着一套干干净挣的月白小衣,“啊”的一声,又将被子盖在身上,惊道:“我怎地换了衣衫?”

  原来他从少林寺中穿出来的,乃是粗布的内衣裤,穿了半年,早已破烂污秽,现下身上所著,着体轻柔,他虽分不出那是绫罗还是绸缎,总之知道是贵重的衣衫。菊剑笑道:“主人昨晚醉了,咱四姊妹服侍主人洗澡穿衣,主人都不知道么?”

  虚竹还是大吃一惊,一抬头见到兰剑菊剑,人美似玉,笑靥胜花,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一伸臂间,内衣从手臂间滑了上去,露出他隐隐泛出淡红的肌肤来,显然身上所积的污垢泥尘,都已被洗擦得干干净净。他心中兀自存了一线希望,强笑道:“我真醉得胡涂了,幸好自己居然还会洗澡。”兰剑笑道:“昨晚主人一动也不会动了,是咱们四姊妹替主人洗的。”虚竹“啊”的一声大叫,险险晕倒,重行卧倒,连叫:“糟糕,糟糕!”

  兰剑,菊剑倒给他吓了一跳,齐问:“主人,何事不妥?”虚竹苦笑道:“我是男人,在你们四位姊姊面前——那个赤身露体,岂不是——岂不是糟糕之极?何况我全身老泥,又臭又脏,怎可劳动姊姊们,做这等污秽之事?”兰剑道:“咱四姊妹是主人的女奴,便为主人粉身碎骨,也所应当,奴婢犯了过错,请主人责罚。”说罢,和菊剑一齐拜伏在地。

  虚竹见她二人大有畏惧之色,想起余婆、石嫂等人,也曾为自己对她们以礼相待,因而吓得全身发抖,料想兰剑、菊剑也是见惯了童姥的词色,只要言辞一和,面色一温,立时便有杀手相继,便道:“两位姊——嗯,你们起来,你们出去罢,我自己穿衣,不用你们服侍。”兰菊二人站起来,泪盈于眶,倒退着向房外出去。虚竹心中奇怪,问道:“我——我——是我得罪了你们么?你们为甚么不高兴,眼泪汪汪的?只怕我说错了话,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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