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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回 身入险地(1)


  玉燕急呼:“来势太凶,不能正面相接。”但段誉除了一路“凌波微步”之外,甚么武功都不会,那六脉神剑有时能用,有时全无效验,算不上是甚么武功,何况这六脉神剑以真气伤人,如何能用在虚竹身上?他一听王玉燕的呼声,当即一转身,便以凌波微步踏出相避。便在此时,虚竹和童姥的身子向他背上撞了过来。段誉心道:“这一下要糟糕!”加快脚步,向前直奔。他旁的武功虽然不会,但这凌波微步的步法却是纯熟无比,一剎时间只觉得背上压得他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但每跨一步,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好些,一口气奔出三十余步,虚竹轻轻从他背上滑了下来。他二人从数百丈高处堕下,恰好慕容复一消,三净的大肚皮一弹,丁春秋一化,鸠摩智一推,最后经段誉负在背上一奔,经过五个转折,竟是半点没有受伤。虚竹站直身子,谢道:“多谢各位相救!”忽听得一声长叹,从山坡上传了过来。

  童姥断腿之后,流血虽多,神智未失,一听得这长叹之声,惊道:“不好!是这贱人追寻下来了。她定是想寻到我的尸首,要碎尸万段,这才消气,快走,快走。”虚竹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个寒噤,抱了童姥,便即向树林中冲了进去。鸠摩智瞥眼见到童姥年轻貌美,但其时她缩在虚竹怀中,看不清她身材矮小,只道虚竹搂着一个美丽的少女飞奔,高声道:“阿弥陀佛,少林寺的和尚不守清规,强抢良家妇女。”丁春秋更是暴跳如雷,大喊大叫:“小贼秃,你一脚踩死了一个少林寺的和尚,你——你——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飞步赶来。

  慕容复拍出一掌,笑道:“丁老先生,你我胜败未分,你乘机想溜了么?”丁春秋怒道:“放屁!龟儿子才想溜。”凝力回掌,向慕容复拍了出去。李秋水从山坡上奔将下来,虽是迅捷无比,终究与虚竹的直堕而下不可同日而语,其实相距尚远,但虚竹心下害怕,不敢有片刻停留。他奔出里许,童姥忽道:“放我下来,撕衣襟裹好我的腿伤,免得留下血迹,给那贱人追来。你在我‘环跳’与‘承扶’两穴上点上三点,止血缓流。”

  虚竹道:“是!”依其而行,一面留神倾听李秋水的动静。童姥从怀中取出一枚黄色药丸服了,道:“这贱人和我仇深似海,无论如何放我不过。我还得有七十二日,方能散功还原,那时便不怕这贱人了。这七十二日,却躲到那里去才好?”

  虚竹皱起眉来,心想:“要躲一天也难,却到那里躲七十二日去?”童姥自言自语:“便躲到你的少林寺中去,倒是个绝妙地方——”她话未说完,虚竹已然吓了一跳。童姥怒道:“死和尚,你害怕甚么?少林寺离此千里迢迢,咱们怎能去得?”她侧过了头,说道:“自此而西,再行百余里便是西夏国了。这贱人与西夏国大有渊源,若是她传下号令,命西夏国一品堂中的各个高手一齐出马,搜寻咱们,那就难以逃出她的毒手。小和尚,你说躲到那里去才好?”

  虚竹道:“咱们在深山野岭的山洞之中躲上七八十天,只怕你师妹未必能寻得到。”童姥道:“你知道甚么?这贱人倘若寻我不到,定是到西夏国去,呼召群犬,那七千余头鼻子灵敏无比的猎犬一出动,不论咱们躲到那里,都会给这些畜生揪了出来。”虚竹追:“那么咱们须得往东南方逃走,离西夏国越远越好。”

  童姥哼了一声,道:“这贱人耳目众多,东南路上自然早就布下人马了。”她沉吟半晌,突然拍手道:“有了,小和尚,你解开无崖子那个玲珑棋局,第一着下在那里?”虚竹摸不着头脑,心想在这危急万分的当口,居然还有心思谈论棋局,便道:“小僧闭了眼睛乱下一子,莫名其妙的自塞一眼,将自己的棋子杀死了一大片。”

  童姥喜道:“是啊,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聪明才智胜你百倍之人都解不开这个玲珑棋局,只因自寻死路之事,那是谁也不干的。妙极,妙极!小和尚,你负了我上树,快向西方行去。”虚竹道:“咱们到那里去?”童姥道:“到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虽是凶险,但置之死地而后生,只好冒一冒险。”虚竹瞧着她的断腿,叹了口气,心道:“你无法行走,我便不想冒险,那也不成了。”眼见她伤重,那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反而不放在心上,便将她负在背上,依着童姥所指的方法,朝西疾行。

  一口气奔出十余里,忽听到一个轻柔宛转的声音在远远喊:“小和尚,你摔死了没有?姊姊,你在那里呢?妹子想念你得紧,快快出来罢!”虚竹听到李秋水的声音,双腿一软,险些从树梢上摔了下来。童姥骂道:“小和尚不中用,怕甚么?你听她越来越远,不是往东方追下去了么?”果然听那声音渐渐远去。虚竹甚是佩服童姥的智计,道:“她——她怎知咱们从数百丈高的山峰上掉将下来,居然没死?”

  童姥道:“自然是有人多口了,哼,丁春秋这小鬼,姥姥这里一颗断筋腐骨丸,早就给他预备好啦!”虚竹听她叫丁春秋为小鬼,不由得一奇,但随即心想,丁春秋的师父无崖子都是她的师弟,自然可以称他为小鬼了,问道:“是丁春秋说的么?”

  童姥道:“除了这小贼之外,另外那些后生小辈谁也不认得我。”她凝思半晌,道:“姥姥数十年不下飘渺峰,没想到世上武学进展如此迅速。这几个人年纪轻轻,个个内外兼修,着实是高手。那位化解咱们下堕之势的年青公子,这一掌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实是出神入化。那中年和尚多半是吐蕃国中了不起的人物,还有那个人——那个人——他是谁?怎地会得‘凌波微步’?”她自言自语,并不是向虚竹询问。虚竹生怕李秋水追将上来,只是提气急奔,也没有将童姥的话听在耳里。

  走上平地之后,他仍是尽捡小路行走,当晚在密林长草之中宿了一夜,次晨再行,童姥仍是指着西方。虚竹道:“前辈,你说西去不远便是西夏国的国境,我看咱们不能再向西走了。”童姥冷笑道:“为甚么不能再向西走?”虚竹道:“万一闯进了西夏国的国境,岂非自投罗网?”童姥道:“你踏足之地,早便是西夏国的国土了。”

  虚竹大吃一惊,叫道:“甚么?这里便是西夏之地,你说——你说那李秋水在西夏国有——有极大的势力?”童姥笑道:“是啊!西夏是这贱人横行无忌的地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咱们偏偏闯进她的根本重地之中,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里搜寻于我,那料想得到我却在这贱人的巢穴之中安静修练?哈哈,哈哈!”说着得意之极,又道:“小和尚,这是学了你的法子,一着最笨最不合情理的棋子,到头来却大有妙用。”虚竹心下甚是佩服,道:“前辈神算果然人所难测,只不过——只不过——”童姥道:“只不过甚么?”

  虚竹道:“那李秋水的根本重地之中,只怕尚有旁人,若是给他们发见了咱们的踪迹——”童姥哼了一声,道:“倘若那是个无人的所在,还说得上甚么冒险?历尽万难,身入险地,那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所为。”虚竹心想:“倘若那是为了救人救世,身历艰险也还值得,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两,谁也不见得是甚么好人,我为你去冒奇险,未免有点犯不着。”童姥见到他脸上的踌躇之意,尴尬之情,已猜到了他的心思,道:“我叫你犯险,自然有好东西酬谢于你,绝不会叫你白辛苦一场。现下我教你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六路功夫,合起来叫做‘天山折梅手’。”

  虚竹道:“前辈重伤未愈,不宜劳顿,还是多休息一会的为是。”童姥双目一翻,道:“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屑于学么?”虚竹道:“这——这——这个——晚辈绝无此意,你不可误会。”童姥道:“天山童姥为人,向来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我教你武功,乃是为了我自己的好处,只因我要假你之手,抵御强敌。你若不学会这六路‘天山折梅手’,那是非葬身于西夏国不可,小和尚命丧西夏,毫不打紧,你姥姥可陪着你活不成了。”

  虚竹应道:“是!”觉得这天山童姥良心虽算不得好,但她甚么都说了出来,倒是光明磊落的真小人。当下童姥将“天山折梅手”的第一路掌法口诀,传授了他。这口诀七个字一句,共有十二句,八十四个字。虚竹记心极好,童姥只说了一道,他便记住了。童姥道:“你背负着我,向西疾奔,口中念诵这套口诀。”

  虚竹依言而为,不料只念得三个字,第四个“浮”字便念不出来,须得停一停脚步,换一口气,才将第四个字念了出来。童姥举起手掌,在他头顶拍下,骂道:“不中用的小和尚,第一句便背不好。”这一下拍得虽然不重,却正好打在他的“百会穴”上。虚竹身子一晃,只觉得头晕脑胀,再念歌诀时,到第四个字又是一窒,童姥又是一掌拍下。

  虚竹心下甚奇:“怎么这个‘浮’字总是不能顺顺当当的吐出?”第三次又念时,一提真气,那“浮”字便冲口喷出。童姥笑道:“好家伙,过了一关!”原来这首歌诀字句极拗,往往一连七个平声字,跟着又是七个仄声字,与声韵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静气的念诵已是不易出口,奔跑之际,更是难于出声,念诵这套歌诀,其实是调匀真气的法门。到得午时,童姥命虚竹将她放下,手指一挥,一粒石子飞上天去,打下一只乌鸦来,饮了鸦血,便即练那“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要知童姥此时已回复到十八岁时的功力,与李秋水相较固是大大不如,弹指杀鸦却是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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