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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好心受制(1)


  三净强忍疼痛,半声也不哼,说道:“你爷爷天下为家,你管我是那一座寺院中的和尚?我断了腿自己会治,谁要你假惺惺的来讨好?”萧峰道:“你自己会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在下姓萧名峰,你要报仇,到南京城找我便了。阿紫,咱们走。”阿紫向三净伸伸舌头,用手刮了刮脸,说道:“在下姓段名紫,你要报仇,到南京城来找我便了!”说着携了萧峰的手,扬长而去。

  游坦之躲在草丛之中,见到适才这一幕,心下十分惊骇,见阿紫离去,虽感宽慰,但不知怎地,竟是忽忽如有所失,尤其是她与萧峰携着手的亲密神情,更是胸头郁闷,只听三净叫道:“水,水,我要喝水!”游坦之心想:“那冰蚕是我偷了去给姑娘的。累得这和尚如此伤心,腿又折断,好生过意不去!”听他苦求饮水,便从草丛中走了出来,说道:“大师少待,我拿水给你。”

  三净转过头来,见到他奇形怪状的铁头,吓了一跳,道:“你——你——是甚么东西?”游坦之苦笑不答,道:“我去取水。”走到溪边,双手掬了两掌水,快步走到他口内。三净道:“不够,还要!”游坦之道:“好!”又去掬了一把水给他饮了,说道:“大师,你行走不得,这里离悯忠寺不远,我负了你去罢!”三净睁着一双铜铃般的怪眼,骨溜溜的向他转动,只是游坦之的脸蛋藏在铁罩之内,脸上神情无法见到,大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悯忠寺的和尚?”

  游坦之一窒,心道:“糟糕!别露出马脚来!”说道:“这里附近只有悯忠寺一座大庙,想来大师自是那庙里的僧人了。”三净道:“嗯,你倒很是聪明,我也不用你背负,我在悯忠寺的菜园中有个葫芦,葫芦中有上好的治伤药酒,烦你给我去取了来。”游坦之奇道:“菜园中还有一个葫芦,那葫芦——”这“那葫芦”三字一出口,立时知道不妙,登时缩口,不知再说甚么好。

  三净道:“啊,我胡涂啦,那葫芦不见了。只好请你背负我去。”游坦之道:“很好!”从这溪畔望得见悯忠寺的屋角,背着他过去,也不过里许之地,于是蹲下身来,让三净伏在背上,拔步便行。

  只走得七八步,突觉三净十根手指如钢抓般扼住了自己头颅,越收越紧,几乎扼得他气也透不过来。游坦之大惊,用力想将他摔下地来,那知三净的两个膝盖紧紧扣在他腰间。他用力一摔,腰间便是一阵剧烈的酸痛,只听三净道:“好啊,我那葫芦酒是你这小子偷去的,是不是?小贼,你偷了我酒喝,连我的葫芦也偷去了!”游坦之在他掌握之中,只得抵赖:“没有,我没有偷你的葫芦。”三净道:“你听说我菜园中,还有个葫芦,便觉奇怪,那么我这葫芦不是你偷的,更会是谁?”

  游坦之听他没提冰蚕,心想:“偷个葫芦,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反正这时已然无法再赖,便道:“好罢,就算是我偷的,我去拿来还你便是了。”三净哈哈大笑,突然间却又哭了起来,抽抽噎噎的说道:“小贼,你偷我葫芦之时,有没看见我那宝贝孩子寒玉虫?”

  游坦之道:“没有啊,我只见地下有个圆圈,没见到甚么虫儿。”三净道:“唉,他就不守本分,终于给人家打死了。小贼,向东走。”游坦之道:“向东去那里?”三净双手使劲,在他喉头重重的一扼,道:“我叫你向东,便向东,多问甚么?”游坦之给他扼得好生疼痛,只得负了他向东行走。

  这和尚虽矮,但十分肥胖,份量着实不轻,游坦之走出数里后,已是气喘嘘嘘,十分辛苦,道:“我走不动了,得坐下来歇歇!”三净怒道:“我又没叫你歇!快走快走!”一面说,一面双膝运劲,用力夹他腰间,竟如催逼坐骑一般。

  游坦之在他催逼之下,无可奈何,只得勉力拖着脚步,一步步的向前挨去。又行了五六里,实在是再也走不动了,身子向前一扑,口吐白沫,只是喘气。三净连叫:“快走,快走!”握拳打他背脊。游坦之道:“你便是打死我,也走不动了。”三净道:“你不走,我便杀了你!”一言甫毕,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三净,好大胆子,逃到了这里,方丈传下法旨,命我等擒你回去。”

  游坦之侧头一看,只见身后大路上两个灰袍僧人如飞的赶来,当先一人正是那日在菜园中见过的中年和尚。三净求道:“师兄,我双腿给敌人打断了,这时难以行动,待我续上双腿之后,自当来寺向方丈请罪。”那中年僧人喝道:“有人负着你逃到了这里,自有人负你回寺,咦!这——这——这人好生古怪。”他见到游坦之的铁头,不禁大是诧异。另一个青年僧人道:“这等邪魔外道,古里古怪,一起擒回寺中去罢!”三净道:“两位师兄既是非要我回去不可,只得从命。”向游坦之喝道:“小贼,跟着这两位师兄前去。”游坦之道:“我——我走不动啦,须得歇一会。”三净道:“不成!咱们得在天黑前赶回悯忠寺。”

  那中年僧人道:“是啊,快走,还歇些甚么?”说着顺手在道旁拾了一根树枝,一棍便向游坦之肩头打来。游坦之吃痛,心想:“出家人也是这般暴躁,不可理喻。”只得挣扎着站了起来,负着三净一跌一撞的向原路回去。两个僧人在游坦之身后监视,见三净一双小腿的腿骨果已折断,两只脚飘飘荡荡的凌空悬挂,便不加提防。那知四个人行到一处旁临深谷的山岭上,三净突然左手在游坦之背上一掀,身子飞起向那中年僧人撞了过去。

  那僧人骂道:“你作死么?”不及抽出戒刀,一掌便向他拍去。三净右掌对准他掌心击出,双掌相交,啪的一声响,三净身子飞了起来,藉势向那青年僧人撞去。那青年僧人退了一步,双拳并拢,向三净胸口打到。三净左掌在他拳上一借力,身子向上一提,右掌一记打中他的天灵盖,跟着一个倒翻觔斗,又回到游坦之的背上。

  游坦之当他飞身而出迎敌之际,背上本是一轻,还没来得及决定乘机逃走还是留在原地不动,三净又已飞快的跃回,左手扣住了他的咽喉。只见那中年和那青年的两个僧人双膝软倒,身子慢慢坐了下去,蜷成一团,不住的抽搐。游坦之又惊又奇,心想:“这三净和尚用的是甚么厉害功夫,只是轻轻一掌,便打得他们重伤如此?”只听得两个和尚口中荷荷而呼,抽搐得几下,便即死了。

  三净伸出右掌,拿到游坦之眼前,得意洋洋的道:“你瞧清楚了!”游坦之向他掌心一看,只见他右手中指戴着一枚精钢戒指,戒指上突出了一枚极细的金针,针上有一点点的鲜血滴下来。游坦之一想,便即恍然:“原来他掌心中暗藏金针,看来针上还喂有剧毒的药物,是以两掌之间,便击毙了两人。”三净将那金针向他铁罩的眼孔一下的虚刺,喝道:“你若不听话,我便给你一针。”说着左手逐一提起那两个尸身,抛入了山谷之中,说道:“向东,向东!”

  游坦之不敢违拗,想到他杀死二僧的手段之毒,不由得心胆俱寒,也不知道从那里来的一股力气,双腿虽是吓得发颤,却是移动极快,大步向东方行去。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游坦之心想:“你双腿断了,一时未能接续,等你睡着了,我总有脱身逃走的机会。”那知天黑之后,三净命游坦之走进草丛,叫他躺了下来,自己缩成一个肉球,坐在游坦之的铁罩之上,不多时便即鼾声大作,既然睡熟了。游坦之气恼之极,知道自己只须一动,立即便会将他惊醒,势必挨一顿饱打——

  游坦之给这团肉球压在头上,真是苦不堪言,这铁罩乘热时戴在他的头上,已与他头皮脸面黏在一起,无法分开。三净坐在铁罩之上,只要一动,便扯得游坦之头脸剧痛。好容易挨到次日清晨,三净虽将自己折断的小腿接续上了,但看来若非经过五六十天,难以行走如常。

  游坦之想想也觉心惊:“难道这五六十日之中,时时刻刻要我背负着这个两百来斤的大肉球?”这日中午,两人行到一处市集,歇下来在一家面店中打尖。游坦之见有一个骡马贩子牵着几匹骡马走过,便道:“师父,你雇一匹骡马乘坐,岂不是比我背负你行走快得多了?”三净喝道:“少胡说八道!乘坐骡马,那有叫人背负方便?马儿能负我入屋上床么?能负我到厕所出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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