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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折磨铁丑(3)


  那蜈蚣闻到玉鼎中发出的香气,径自游向玉鼎,从鼎下的孔中钻了进去,便不再出来。游坦之正想说:“这蜈蚣的毒性很是厉害。”身后发出吱吱之声,一只黄褐色的蝎子在草上迅速异常的爬来。游坦之提脚便想踏了下去,将那蝎子踏死。阿紫喝道:“喂,不许踏,你这个胡涂混蛋!”

  游坦之右脚虽是提起,便不踏下,只见那蝎子也爬向玉鼎,钻了进去,霎时之间,吱吱叽叽之声大作,那蜈蚣与蝎子斗了起来。游坦之最喜欢看的便是虫豸相斗,自小爱养蟋蟀,就是爱看这秋虫相搏。这时真想揭开鼎盖,看一看蜈蚣与蝎子斗得谁胜谁败,只是慑于阿紫之威,如何敢轻举妄动?

  蜈蚣与蝎子相斗未毕,西北角又过来了一条壁虎,跟着西南方来了一只不知名的怪虫,身如圆球,全身花纹斑斓。两只虫豸都钻进玉鼎之中,登时异声大作,乱成一团。游坦之向阿紫瞧去,只见她喜形于色,一双白玉般的小手不住的搓着,轻声道:“来了四样,果然很是灵验。”说话未毕,又有一条虫豸钻入玉鼎,乃是一只毒蜘蛛。游坦之这时方才明白:“姑娘到这里来,原来为了此地阴暗潮湿,多有毒虫。只不知她引了这些毒虫来有甚么用,若是要瞧瞧牠们打架,她又不揭鼎盖。”

  只听嗒的一声,那蝎子的身体从鼎中跌了出来,一动不动,已然死了。过不多时,蜘蛛、壁虎,和那不知名圆虫的尸体也都跌出鼎来。阿紫拍手笑道:“还是红头蜈蚣最厉害。”游坦之道:“姑娘,你烧的是些甚么香料,怎能引得到这许多毒虫?”阿紫脸一沉,道:“我不许你多问,忘记了么?下次再多口,教你再吃一百鞭子!”游坦之低头道:“是!小人一时高兴,说话不知轻重,请姑娘原谅。”

  阿紫不去理他,从怀中又取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一块厚厚的锦缎。这块锦缎上闪动着各样的彩色,便似流动不定一般,锦缎在她手上一动,缎上的彩色便生变换。阿紫走上前去,将锦缎罩在玉鼎之上,随即将玉鼎包起。游坦之向地下的蝎子、蜘蛛等毒虫瞧去,只见四只毒虫都是身子干瘪,全身汁液都被吸干。

  阿紫将那块锦缎把玉鼎裹得紧紧地,似乎生怕这条蜈蚣钻了出来,然后放入系在马颈旁的革囊之中,笑道:“走罢!”纵马便行。游坦之跟在她的身后,寻思:“她这口玉鼎可古怪得紧,但最古怪的,多半还是那些香料,只因烧起了香料,才引得一众毒虫到来。”阿紫回到端福殿中,吩咐侍卫在殿旁小房之中,给游坦之安排一个住处。

  游坦之大喜,知道从此可以常与阿紫相见。果然第二日一早,阿紫便将游坦之传去,领他来到偏殿之中,亲自关上了殿门,殿中便只他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只瓦瓮,揭开瓮盖,笑道:“你瞧,是不是很雄壮?”游坦之向瓮边一看,只见昨日捕来的那条蜈蚣正在极迅速的游动。阿紫道:“咱们再去捉一只毒物来。”

  游坦之满怀疑窦,心想这样清秀美丽的一位小姑娘,甚么东西不好玩,却去玩这种既污秽又危险的毒虫。但不敢开口多问,只应了声:“是!”阿紫带着他到另外一个山谷之中,在玉鼎中点起香料,又引来五般毒虫,一番争斗之后,这次剩下的是一只黑蜘蛛。阿紫带了回来,养在偏殿的另一只瓦瓮中,她叫游坦之将被褥搬入偏殿,当晚便睡在殿中,看守这两般毒物。

  游坦之看过这些爬虫昆虫。知道牠们极会钻洞,往往会在无路可通之处,钻缝逃走,自己睡在近旁,不论是那条蜈蚣或是那只蜘蛛爬了出来,自己首当其冲,第一个遭殃。何况阿紫花了这么多精神去捉了来,若是走失一样,说不定她一怒便将自己杀了。因此晚上战战兢兢的看着这口瓦瓮,睡得片刻,便起身用火照照。

  次日下午,阿紫又用这法子去捉了一只癞虾蟆来。第四日又去捉时,引来的毒虫都是猥琐细小,显然毒性不强,阿紫看看不满意,更行出十余里,这才捉到一只全身碧绿的蝎子。第五日整日捉不到好的毒物,第六日仍是捉不到,第七日傍晚却捉到一条小青蛇。

  阿紫很是喜欢,命游坦之每日杀一只雄鸡,用鸡血喂养这些毒虫。足足养了十余天,这日正午,阿紫又来到偏殿,看看五件毒物,说道:“行了!”取出玉鼎,点起香料,说道:“你去把五只瓦瓮的盖子都开了!”游坦之遵命将五只瓦瓮的盖子一一打开,随即远远退开,只听得瑟瑟有声,那五般毒物闻到香气,都是争先恐后的游入玉鼎之中,跟着便吱吱叽叽的斗了起来。

  这五件毒物都吃过四件毒虫,本身已是十分狠戾,再经雄鸡血喂养多日,阳气极旺,一碰上异类,立时厮杀。那癞虾蟆首先不敌,跟着小青蛇也被咬死,斗了一会,蜘蛛与蝎子都跳出玉鼎,原来还是第一次捉来的蜈蚣最是厉害。只见那蜈蚣爬出玉鼎,去吸吮每件毒物的汁液,但见牠身子渐渐肿大,一个红头竟然由红转紫,由紫转碧,变成了绿色。阿紫呼吸粗重,掩不住满脸的喜悦之情,低声道:“成啦,成啦!这一门功夫可练得成功了!”

  游坦之心道:“原来你捉了这些毒物,要来练一门功夫。”那蜈蚣吸饱了汁液,便爬回玉鼎。阿紫道:“铁丑,我待你怎样?”游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阿紫道:“你说过要为我粉身碎骨,赴汤蹈火,那是真的,还是假话?”

  游坦之道:“小人不敢骗姑娘。姑娘但有所命,小人绝不推辞。”阿紫道:“那好得很啊。我跟你说,我要练一种功夫,须得有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练功?倘若练成了,我定然重重有赏。”游坦之道:“小人当然听姑娘吩咐,也不用有甚么赏赐。”阿紫道:“那好得很,咱们这就练了。”

  她盘膝坐好,双手互搓,闭目提气,过了一会,道:“你伸手去捉那蜈蚣出来,这蜈蚣必定咬你,你千万不可动弹,要让牠吸你的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游坦之自幼玩惯了蛇虫,知道这种毒虫形体虽小,毒性却是厉害之极,不小心给咬中了,往往便肿起一大块,数日不得平复。这条蜈蚣模样怪异,青蛇、毒蛛等物都非牠的敌手,听阿紫说叫他让蜈蚣吸吮血液,那是比鞭打他一百下更是难忍,不由得脸上大有为难之色。阿紫脸色一沉,道:“怎么啦,你不愿意么?”游坦之道:“不是不愿,只不过——只不过——”阿紫道:“怎么?只不过蜈蚣毒性厉害,你怕死是不是?”

  游坦之无言可答,心想自己说过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但真的遇上了危险,立时便又畏缩了。他抬起头来,向阿紫瞧去,只见她红红的樱唇微向下垂,颇有轻蔑之意,他登时意乱情迷,就如着了魔一般,说道:“好,遵从姑娘吩咐便是。”他咬着牙齿,闭了眼睛,左手揭开玉鼎之盖,右手便伸入鼎中。他手指一伸入鼎中,中指指尖上便如针刺般剧痛。他忍不住将手缩了一缩。阿紫叫道:“别动,别动!”

  游坦之强自忍住,睁开眼来,只见那条蜈蚣咬住了自己的中指,果然便在吸血。游坦之全身发毛,只想提起来往地下一甩,一脚踏了下去,但他虽不和阿紫相对,却感觉到她锐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如同两把利剑作势刺下,怎敢稍有动弹?

  好在蜈蚣吸血,并不甚痛,但见那蜈蚣渐渐肿大起来,但自己的中指,却也隐隐的罩上了一层淡紫之色。这紫色由浅而深,更慢慢的转成深黑,再过一会,这黑色自指而掌,更自手掌沿着手臂上升。游坦之这时已将性命甩了出去,反而处之坦然,嘴角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容套在铁罩之下,阿紫看他不到而已。那蜈蚣自从食了多般毒物之后,红色的头已转成碧绿,这时却又由绿转红。游坦之喃喃的道:“你的毒都到了我身上,很好,很好,我本来是铁丑,现在变成毒丑啦!”

  阿紫咯咯一笑,道:“你倒还会说笑话。”她口中说话,双目却凝视在蜈蚣身上,全神贯注,毫不怠忽。突然那蜈蚣放开了游坦之的手指,伏在玉鼎之中,又过得片刻,玉鼎的孔中有一滴滴的血液滴了下来。阿紫脸现喜色,忙伸掌将血液接住,盘膝运功,将血液都吸入掌内。游坦之心道:“这是我的血液,都到了她的身体之中。看来她是在练一种五毒掌之类的毒掌功夫。”他孤陋寡闻,不知道这座玉鼎是星宿派的至宝碧玉王鼎,而阿紫所练的,乃是学武之士闻名丧胆的“化功大法”。

  待得蜈蚣的毒血流尽,那蜈蚣也已僵毙。阿紫双掌一搓,瞧瞧自己的掌心,但见两只手掌如白玉无瑕,更无半点血污,知道从师父那里偷听来的练功之法确是半点不错,心下甚喜,抱起了玉鼎,将那死蜈蚣倒在地下,匆匆走出殿去,一眼也没向游坦之瞧去,似乎此人便如那条死蜈蚣的尸体一般,再也没有甚么用处了。

  游坦之怅望着阿紫的背影,解开衣衫看时,只见黑气已蔓延到腋窝,同时一条手臂便麻痒起来,这麻痒之感来得好快,霎时之间,便如千万万只蚂蚁在同时咬啮一般。

  游坦之跳起身来,伸手去搔,不搔那也罢了,一搔之下,更是痒得厉害,好似骨髓中、心肺中都有虫子爬了进去,蠕蠕而动。痛可忍而痒不可忍,游坦之跳上跳下,高声大叫,将铁头在墙上用力碰撞,当当声响,他只盼自己实时晕了过去,失却知觉,免受这种难熬难当的千古奇痒。又撞得几撞,啪的一声,怀中掉出一件物事,一个油纸包跌散了,露出一本黄皮书来,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的经书。他剧痒之下,也顾不得去拾,只是无意中一瞥,但见那书向天翻开,左边页上绘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僧人。这僧人的姿式极是奇特,将头从胯下穿过,伸了出来,两只手又抓着自己的两只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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