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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放人鸢子(1)


  那契丹兵怕勒死了他,当即拉定马缰。游坦之从地下挣扎着爬起,略略拉松喉头的绳圈。那契丹兵又是用力一拉,游坦之一个踉跄,向前冲出两步,险险摔倒。三个契丹兵都哈哈大笑起来。那契丹兵大声向游坦之说了几句话,游坦之不懂契丹言语,摇了摇头。那契丹兵手一挥,纵马便行,但这一次不是急奔。游坦之生怕又被勒住喉咙,透不过气来,忙快步跟随。三名契丹骑兵向西行去,马匹虽非快跑,但一步跨将出去,幅度自比人步大得多,游坦之为了不给拖倒,只有走两步、跑三步的跟随。

  他见这三名契丹骑兵正是向萧峰所行的方向行去,不由得十分害怕:“乔峰这厮原来口中说得好听,说是放了我,一转头却又命部属捉了我去,这给他一抓去,那里还有命在?”他离家北行之时,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报仇,可说浑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间见到萧峰,父母惨死时的情状涌上心头,登时一鼓作气,想用毒蛇咬死了他。但一击不中,锐气尽失,只想逃得性命,殊不知又给契丹兵捉拿了去。

  初时契丹兵出来打草谷而俘了他,将他堆在众妇女中,女人行走不快,他的脚步尽跟得上,也没吃到多少苦头,只是被俘时背上挨了一刀背,一直隐隐作痛。此刻却不大相同了,跌跌撞撞的连奔带走,气喘吁吁,呼吸越来越是困难,雪地又是十分滑溜,走不上几十步便摔上一跤,每一跤跌将下去,绳索定在后颈中擦上一条血痕。那契丹骑兵竟是绝不停留,丝毫不顾他的死活,将他拖入南京城中。进城之时,游坦之已是全身是血,不成人形,只盼快快死去,免得受这许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几里地,将他拉入了一座宫殿。游坦之见地下铺的都是青石板,柱粗门高,也不知是甚么宫殿。停不到一盏茶时分,拉着他的契丹兵又骑马来到一个大院子中,突然口中一声呼啸,双腿一挟,那马发蹄便奔。游坦之那料到他到了院子之中突然会纵马快奔,跨得三步,登时俯身跌倒。

  那契丹兵连连呼啸,拖着游坦之在院中地下转了三个圈子,蹄声紧密,那是越驰越快,旁观的数十名官兵大声吆喝助威。游坦之心道:“原来他是要将我在地下拖死!”额角、四肢、身体和院子地下的青石相撞,没一处地方不痛。众契丹兵粗声哄笑之中,突然夹着一声清脆的女子笑声。

  游坦之昏昏沉沉之中,隐隐听得那女子笑道:“哈哈,这人鸢子只怕放不起来!”游坦之心道:“甚么是人鸢子?”便在此时,自己的处境登时给了他答案,只觉后颈中一紧下身子腾空而起,原来这契丹兵纵马疾驰,竟是将他拉得飞了起来,当作纸鸢般玩耍。

  他身子一飞起,后颈中痛得失去了知觉,口鼻被风灌满,难以呼吸,但听那女子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果真放起了人鸢子!”游坦之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拍手欢笑的,正是那个身穿紫衣的美貌少女。游坦之乍见到她,也不知是喜是悲,身子在空中飞行,实在也无法思想。

  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见萧峰放了游坦之,心中不喜,骑马行出一程,便故意落后,嘱咐随从捕了游坦之回来,但不可令萧大王知晓。那些随从知道萧大王对她十分宠爱,事事依从,当然不敢违逆,便在萧峰不留意时停在山坡之后,等一行人走远,再转头来捉游坦之。阿紫回归后,便到远离萧峰居处的佑圣宫来等候。待得游坦之一捉到,她询问契丹人有何新鲜有趣的拷打折磨罪人之法。有人说起“放人鸢”,这法儿正是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施行,居然将游坦之“放”了起来。阿紫看得有趣,连连叫好,说道:“让我来放!”她轻轻一纵,跃到那兵所乘的鞍上,接过绳索,道:“你下去!”

  那契丹兵一蹬下马,任由阿紫放那“人鸢”。阿紫拉着绳索,纵马走得一圈,大声欢笑,连叫“有趣,有趣!”但她重伤初愈,又没好得透,手上终究乏力,手腕一软,绳索下垂,砰的一声,游坦之重重摔将下来,跌在青石板上,额角刚好撞正阶石的尖角,登时破了一洞,血如泉涌。

  阿紫甚是扫兴,恼道:“这笨小子重得要命!”游坦之痛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听她还在怪自己身体太重,要想反唇相讥,终究是说不出话来。一名契丹兵走将上来,解开他颈中的绳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的衣襟,替他胡乱裹了伤口,但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渗出,却那里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们再玩,再放他上去,放到屋顶上,瞧行不行?”游坦之不懂她说的契丹语,只是见她指手划脚,指着屋顶,料知不是好事。果然有一契丹兵提起绳索,从他腋下穿了过去,在他身上绕了一周,免得勒住了脖子,喝一声:“起!”催马急驰,将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几圈,又将他“放”了起来。

  那契丹兵手中绳索渐放渐长,游坦之的身体也渐渐飘高,那契丹兵陡然间松手,呼的一声,游坦之的身子猛地如离弦之箭,向上飞出。阿紫和众官兵大声喝采。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飞去,心中只道:“这番死了也!”待得上升之力耗尽,他头下脚上的直冲下来,眼见脑袋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名契丹官兵各自挥出绳圈,套住了他腰,向着四方一扯。

  游坦之立时便晕了过去,但四股力道这么一定,将他身子僵在半空,脑袋离地约有三尺。这一下实是险到了极处,四个人中只要有一个人的绳圈出手稍迟,力道不匀,游坦之非撞得脑浆迸裂不可。一众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戏耍,这些遭难的俘虏十个中倒有八九个是撞死了的,就是在草原的软地上,这么高的摔下来,纵使不撞破脑袋,那也是折断了颈项,一样的送了性命。

  喝采声中,四名契丹兵将游坦之放了下来,阿紫取出银两,一干官兵每人赏了十两。众兵大声道谢,问道:“姑娘还想玩甚么玩意儿?”阿紫见游坦之昏了过去,也不知是死是活,适才放“人鸢”之时,用力过度,胸口隐隐作痛,无力再玩,便道:“玩得够了。这小子若是没死,明天带来见我,我再想法儿消遣他。这人想暗算萧大王,可不能让他死得太过容易。”众官兵齐声答应。

  游坦之醒来之时,鼻中先闻到一阵霉臭之气,睁开眼来,甚么也瞧不见,他第一个念头是:“不知我死了没有?”随即觉得全身无处不痛,喉头干燥难当,须知一人流血过多之后,定必口渴异常。他嘶哑着声音叫道:“水,水!”却又有谁理会?他又叫了几声,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忽然见到伯父、父亲和乔峰大战,杀得血流遍地,又见母亲慈爱地将自己搂在怀里,尽力安慰,叫自己别怕。跟着眼前出现了阿紫那张秀丽的脸庞,明亮的双眼中现出异样的光采。这张脸忽然缩小,变成了一个三角形的蛇颈,一条花纹斑斓的毒蛇向他咬来。

  游坦之想要逃,但连手指也无法动弹半分,他拼命的挣扎,偏就动弹不得,那条蛇在一口口的咬他的肉,手上、腿上、腰里、颈中,无处不咬,额角上,尤其咬得厉害。他看见自己的肉在被一块块的咬了下来,他只想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音——

  他是在发高烧,神智迷糊了,如此翻腾了一夜,醒着的时候受折磨,在睡梦之中,一般的痛苦。

  次日他在两名契丹兵押着去见阿紫之时,身上的烧兀自未退,只跨出一步,身子便向前跌了下去。两名契丹兵忙在左右挽住了他,一面斥骂,一面拖着他走进一间大石室中。游坦之心想:“他们把我拉到那里?是拖出去杀头么?”头脑昏昏沉沉的,也难以思索,只是觉得经过了两处长廊,来到一处厅堂之外。两名契丹兵在门外禀告了几句,里面一个女子应了一声,厅门推开,契丹兵便将他拥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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